谢和栎说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他还在商夫人肚皮里的时候，他的小手轻轻拍打着商夫人的腹部，隔着温热的肚皮有人亲了亲他的手掌。

他梦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梦里母亲身体健康，父亲也不似现在这般苍老无力，哦对，他应该还有几个兄弟，他听见院子里有孩子的呼闹声和咯咯的笑声，他就从母亲的怀里挣扎着跑出去，以为这次能逮住他们的影子，却只看见院子里立着两个木偶人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

母亲没有出来牵住他的手，也不曾见到府邸里的侍从在左右跟随。

现在正是百花开放的时节，朵朵娇嫩的花朵儿挤挤攘攘的叠在一起，花香随着微寒的春风渐浓渐郁。谢和栎觉的自己像是被百花的香气簇拥着要往前走。

他走到将军府的花园里，花园中央有一块水池，春到涨水，在水面上还漂浮着几块薄薄的浮冰。

谢和栎刚走到湖边，就吹来一阵花雨，娇嫩的花瓣随着春风洋洋洒洒落了一片，一池塘上却不见水原来是飘满了一池的花瓣儿。

他觉得迷惑，站在湖畔边上蹲下身子用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落花。这湖水澄清如镜，将万尺苍穹都囊括在这一方水镜之中。

水面之下谢和栎睁开双眼打量这一片洞天之地，他看见一个和他容貌一眼的人正在看他，那人头上梳着两个鬏儿，但是头发旁系着绒毛流苏，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菊纹上衣，皎月百褶如意裙，而谢和栎在他慌乱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他也扎着孩童小鬏，不同的是穿一身干练的白底黑袍短衣，衣服上绣着墨泼仙鹤，红唇星眸，一副仙家公子的装扮

他们从对方的神态之中皆看出惊讶之色。

“你——是谁？”谢和栎还没问出口，刚一张口，水流便涌进他的鼻腔和嘴里，呛得他说不出一句话。

“咳、咳——”谢和栎剧烈的咳嗽起来，原目光所触之处都随着他的咳嗽抖出波动的线条，一切都变得混浊不清了。

他只觉的心绞剧痛，难以呼吸，那原本平静的水底世界瞬间涌起滚烫的红潮水，在他的脚底之下卷起巨大的漩涡排山倒海的涌来要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

“母亲——母亲——你来救我……”在被水流卷入的最后一刻，谢和栎挣扎着喊出最后一句话，他的意识也似急速流转的水流一般混乱不清了——不能张嘴，喊不出母亲的名字——一旦开口便有更多的水涌进口鼻胸腔，这崩腾的流水就闹的更加急促些。

他像是被捆缚在琥珀之间的小小虫蚁，浑身都动弹不得。

谢和栎在水底之下睁开眼，水面上漂浮着无数花瓣儿，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早已看不见那个和自己有着一样面容却是一副小公子打扮的小人儿。

在谢和栎要缓缓闭上双眼之际，一声投石巨响在耳边炸开，一双手掌探入水里抓住谢和栎的两肩要将他往上拉。

在那一池浅水之下，谢和栎看见一双漂亮的不似常人的眼睛，眸子里似流转着皎月流光，他一身白色长袍在袖口和衣角处用金丝绣着大朵荷花，衣襟在水流中漂浮着，这衣服上的荷花也似鲜活了一般栩栩如生。

原本铺满整个池水的花瓣迸溅开，一簇簇明亮温暖的春光投入水面。谢和栎被那人抓着往水上游去，直到他的脑袋重新露出水面，谢和栎在重新呼吸到空气时又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你……是谁？”

他还来不及问出这句话，一瞬之间天旋地转——谢和栎猛地从床榻之上弹起，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胸脯急促的上下浮动，他极其痛苦的将双手扼住咽喉，一片沾着血的花瓣从他喉咙里喷出。随后他的咳嗽也渐渐不在那么猛烈急促。

在他咳嗽之际感觉到有人正在轻轻抚摸他的背部，还以为是商夫人像往常那样无微不至地照料他，谢和栎伸手拽住旁人地袖子，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母亲……”却感到那人动作一僵，背抚也停住了。

谢和栎咳的双眼溢满泪珠，他转头往旁边一看，在水光粼粼间看见的却不是母亲温润的面庞，却是一位低眉垂眼的侍女有些局促地看着他。

谢和栎这才发现现在这个地方已然不是他所熟悉地将军府，这屋子里正中央摆放着一只古朴制的紫金香炉正从炉顶处冒着水木檀香，所有器具皆不见新，但系在床上四角的香囊上的花纹都是极细的金边勾的，床帐的流苏坠的是翡翠玉，连桌角椅腿都用上乘的润玉雕上了麒麟等瑞兽。

在他狐疑之际，一个庄厚有力的声音响起：“醒了？”谢和栎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气度雍容的妇人正坐在一盏紫金木的抚凳上，她已经是很老的年纪，双眉之间有一道深壑的皱纹，一袭紫金祥云衫笼着整个人一副通身的气派，左手间撵着一串佛珠缓慢地拨动。

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位少年，似盲人一般眼上系着一条黑布，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玉冠扣住，眉间点着一颗朱砂，唇红齿白，身姿如一丛青竹般挺拔清秀，身着白色长袍袖口和衣角处皆绣着大朵荷花。

谢和栎看清眼前的人正急忙要下榻行礼，但那妇人却挥了挥手，道：“免了，难得你还认得我这老婆子是你姑祖母。”

谢和栎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打断，“醒了就先好好养着吧。”她的眉头又紧紧蹙在一起，谢和栎被她用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那感觉就像被毒牙蛰了一口，从脊背处都冒出寒意。

谢皇太后不再说什么便径直离开，那本站在皇太后身后的少年也对谢和栎微一点头，随后便转身离开。

他虽然像盲眼的人一般系着黑布，动作却十分自如。

甚至朝着谢和栎点头的方向也未有一毫偏差，走起路来更是脚底生风，而绣在宽大的袖口之处的荷花因他的动作在空中荡漾开来。

“那人是谁？”谢和栎手扶着胸口，从如同挤满栎石一般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跪在床榻前侍奉的宫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触见那一抹清秀的身影，即可收回目光，但只是那一瞥就叫她脸上徒增了些红晕，“回姑娘的话，是当今国师之徒——少国公大人。”

谢和栎呆呆地愣神许久，脑子浮现那双眼睛——明明是那么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又怎么会舍得将它藏匿与黑布之下，不拿出来与天上灵曜一同争辉？

“姑娘，你手里抓着什么东西？”那宫女一惊一乍地呼唤一声惊地谢和栎回过神来，他摊开一只圆润可爱的小手，在白嫩的掌心内沾着许多早已发黑的花瓣。

“奴婢替您擦干净。”那宫女取来一块沾湿了的方巾帕子，一手托起谢和栎的小爪轻轻的替他擦去手中的污垢。

谢和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回道：“回姑娘的话，唤奴婢洛梅就是。”

洛梅将谢和栎一双手掌洗净后，仍跪坐在榻旁。

谢和栎朝屋子里的所有人挥了挥手，道：“都出去吧。”

原本侯在屋内侍奉的宫女朝谢和栎微微一服礼，便都退了出去，这诺大的寝殿一下就空了下来。

谢和栎想站起来看看，他赤着双脚从床榻上跳下来，脚掌刚触到地面双腿却突然一软，摔了个结结实实、眼冒金星的。

他挣扎了一会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就好似一只软脚虾一般，四肢都使不上劲。

谢和栎呼闹地扑腾了一会，突然从眼角里溢出眼泪，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漏出一点哭声，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着。

他好像跌入了漫无边际的汪洋之中，任凭又咸又涩的还是漫过他的鼻腔和口腔，谢和栎恍惚之间想到，“母亲肯定回来带我回家的……父亲也就要回来了……他怎么能不回来呢，他怎么会舍得母亲连离开的时候都是孤零零的呢？”

谢和栎不甘陷入这漫无边际的悲伤之中，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直至尝到铁锈一般的血味

他努力撑起双臂奋力向前爬去，在他所行过的地方都留下深深的汗渍的痕迹。

那扇黄木造的窗子透着明亮的光，无数悬浮在半空中的微尘造铸了光的形状。

突然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掌搭在窗台之上，在这只手上青筋暴起，手筋都高高凸起才把整个身子撑起。

谢和栎猛地推开窗子，刺眼明亮的夏光一下照进他的眼里。

他看见百花的花期已过，无数的枝桠朝天空探出它的绿叶，阳光流淌在每一片绿叶尖上，远远的传来一声蝉叫。

谢和栎似小猫一样“呜呜”了一声，眼泪掉进嘴巴里，舌尖尝到的味道是咸且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