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刚才一闹，少国君的玉冠竟摔碎了，鸦羽似的头发披散开来，其中一绺攥在谢和栎的手心里。

他们贴得极近，谢和栎看见在那一条黑布之下陷的极深的眼窝，那一双美目藏匿在黑暗之中悄悄地眨了眨。

谢和栎脑中浮现起雪梅告诉他，为什么少国君明明不是盲子却要系着黑布条？

雪梅依旧是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道：“传闻说少国君能看见人的命数！”

“何为命数？”

“我也不知……但是听别人说啊，只要往少国君的眼睛里一看就会丢了命，会下地狱的。”

少国君面皮一红，轻轻地推了一把压在自己身上地谢和栎。

谢和栎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那一绺头发从谢和栎地掌心中滑落，搔的他手心里痒痒的。

这时少国君也从地上爬起来，他弯下腰轻轻的给谢和栎拍去落在裙子上的尘土。他的动作很轻，像是用一片羽毛荡去谢和栎衣服上的灰尘。

谢和栎伸手轻轻的拽住少国君前额落下的一绺乌发，道：“你头发散了，我给你梳好行不行？”

“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母亲也教我梳过头发。”谢和栎将少国君的头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他知道少国君蒙着黑布看不清，所以也不掩饰自己的面容上露出一副对亡母的思念之情，只是微微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眼睫，眼底似有水光粼粼。

“而且别人说的你，我是不怕的！”怕他不答应，谢和栎又着急的补上一句。

少国君想立起身子，却发觉头上一阵吃痛，才发觉原来这小世子将自己大的一绺头发拽在手中，于是他双手抚在膝上，面容贴近谢和栎，颇有些无可奈何之意，“好，就劳烦小世子了。”

“你为何唤我‘小世子’？”

谢和栎拽着少国君的衣袖，二人并走在行宫之中。

原先是二人并肩而走，但是少国君已是舞勺之年，一双腿又直又长，走起步来是脚底生风。

谢和栎是被当成女孩养大的，讲究步子迈的小且慢，没一会就被少国君甩下一大截。

谢和栎当成了这少国君诚心要甩下自己，急忙迈着小步跑跑走走，最后一伸手拽住少国君的衣袖，道：“你慢些儿，我跟不上。”

他平常和人撒娇惯了，所以不自觉地带上了些撒娇的尾音。果然看到少国君大人慢下了步子，连衣袖都任他拽着。

少国君道：“你不就是小世子吗？”

谢和栎摇摇头，“只有世家的公子才被唤作‘世子’，我只是个小姐罢了。”

这时少国君脸上反而露出狐疑之色，似有不解。

谢和栎见少国君不语，忽心中一悸，想到那日在梦中见到的那个穿着男子服饰的自己。

谢和栎张了张嘴，却没问出什么，便把话锋一转，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应该如何称呼你？也随着旁人一起喊你‘少国君’吗？”

少国君道：“唤我‘清君’就好。”

谢和栎把这个名字在舌尖上转了一遍，喊道：“清君——清君，是哪一个‘清’字？”

清君停下脚步，握住谢和栎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出字来。

谢和栎得了清君的字，一瞬之间掌心像着了火一样炙热，疼痛过后只在掌心留下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像是几只小虫用触须不断搔着人的痒。

谢和栎伸手反握住清君的手，在他手中也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地名字，“我叫和栎，和美的‘和’，‘栎’字取自我母亲的小字。”

清君道：“是个好名字。”

谢和栎也道：“我知道——你也有个好名字。”

清君没有说话，谢和栎看了一脸他的侧影，道：“你这人！怎么又不相我的话。”

清君颇有些意外，道：“我刚刚露出不悦的神气了吗？”

谢和栎说：“没有，但是我就是知道你不信我说的话。你真是个怪人，难道觉的是非好坏我自己分不清吗？”

二人沉默了一阵，突然间清君觉的衣袖被人拽了两下，谢和栎手指着建于池岸的一座小亭子说，“我们去那里坐，我给你将头发束好。”

谢和栎拽着清君的袖子往前走几步，突然发现自己走不动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还站在原地，谢和栎见到清君脸上系着的黑布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将手给我，我扶着你慢慢走过去。”

于是清君照做了，将手递给了谢和栎。谢和栎小小的手心握住清君的两只手指，扶着他往前走去。

谢和栎问：“为何你刚刚走路的时候走得那么痛快，一点也不像个看不见的人，现在却走不动了？”

清君回答：“以前那些路走过了，就记在心里了，但这个地方，我还没有走过。”

但他是从别人口中意识到自己得眼睛与旁人不同得。这一纸灯笼照不亮皇宫漫漫长夜，一阵风先刮来三言碎语。他知道别人怕他、畏他、谗言谤他，他惧之、畏之、怕之，索性系上一条黑布条躲开世人得言语。

所以从四五岁起他就像盲眼的人一般活着，只在平日里没人的时候取下黑布，去看一看这世间的风光。

做了盲眼的人，生活又有诸多不便。

他看不得路，于是每日早晚他都要绕着皇城的行宫来回走一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就记熟了好多路要怎么走，从一开始的还需要别人搀扶到现在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行动自如，便散了原先伺候自己的那么多宫人，只有下几个安静、本分的在身边照料。

“那我这次带你走过一遍你就能记住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小亭之中，谢和栎一手握着清君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搀扶着他坐下。

“能。”清君回答道。

“你真厉害，要是我就是走一百遍也记不住。”

谢和栎以手代梳，撩起清君双鬓两侧的两绺头发，以发为冠在头顶扎上一个小发髻圈。

谢和栎将嬷嬷给他扎在袖口处做成蝴蝶装饰的绸缎子解了下来，用牙齿轻轻咬住，以空出手来，两只小手在清君的乌发之中穿梭，不一会就将他的头发束好，用绸缎子系好加以固定。

清君试探性的用手触碰发冠，那原本散落下的头发已经被谢和栎梳的整齐。

“你从那取得布条”清君问道。

“从我的衣服上呀，我知道若是我用借你蒙眼的布条一用你怕是要不乐意了，所以我就将系在我袖口上的花蝴蝶的缎子取了下来，虽是粉紫色的，但是你用上居然也合适。”

谢和栎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堆，双眼似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眯起，他一跃坐在亭边的外廊上，双脚一摇一晃，“只是还少了一样东西——你先别动，我给你补上。”

谢和栎伸手摘下一束花势正好的茉莉花，插到清君的鬓边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洁白清秀的面皮，两道细眉之中有一点朱砂痣，唇红的唇弓中凸起一颗唇珠，惹得想叫人咬上一口。

“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美的人……”谢和栎思忖道，“生的如此漂亮，简直不像真人，难怪旁人说你是天上的仙人来游离人间后还要回到天上去的……”谢和栎一惊，急忙捂住嘴，他看的太入迷，居然把心里话从嘴里说出来。

清君微微撇过头用那双藏匿在黑布之下的眼睛看了一眼谢和栎，他伸手取下别再发髻上的小花，两指拈着花托把玩，“你明天还来吗？”

“嘻！你原先不是不愿意我来找你吗？”谢和栎得寸进尺，扬起几颗小白牙张牙舞爪。

“……”清君仍是低头嗅花，一言不语。

谢和栎怕逗过了，急忙给人顺顺毛，道：“来呀，不只是明天，后天也来。”

“好，那我明日也在这里等你。”清君顿了顿，补充道：“但若是有一天，你也怕我了，你就告诉我……”我不愿意一直等下去。

谢和栎嘟起嘴，俏皮地吹了一声哨子，算是回应了。

初夏的早上阳光极其明亮透彻，无数的花儿蔓叶都朝着天穹舒展着，他们坐的地方地势很偏，人语常常被各色的鸟鸣所淹没。

谢和栎没规矩地坐在长廊之上，双手撑在身后，仰起下颚，一片阳光机敏地透过绿叶地缝隙落在他的眼廓之中。

远远的传来一声声梆子的声响，几棵大古树被惊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夏天还有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