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谈笑和牢遇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谈笑才开口，“所以你就在夜晚的时候附到唐无的身上。吸干那些女子的精气？”

烟视行大约还沉浸在回忆的痛楚与愤恨中，闻言冷笑了一声，斜斜地乜了谈笑一眼，“她们活该。”

他像是还不解气，说完又毫不留情地讽笑道：“如果不是她们一个个往那畜生跟前凑，楚楚怎么会被气病？他们根本就是狼狈为奸……”

谈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不对……其实你也知道这些女子大多数是身不由己，也是身如飘萍的可怜之人。她们也是无辜的。”

看到烟视行嗤笑的表情，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你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罢了。而那些女子既好掌握，在你的意识里，又是导致怀楚去世的推手，所以选择她们作为报复对象，也不难理解。”

听到他这句话，烟视行终于做不到维持原本悠哉游哉的样子，他挺直了肩背，身体微微紧绷，进入一种攻击的状态。

大概是恼怒到了极点，他也不顾自己的危险境地，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又不是我，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楚楚那么好的女孩子，那个畜生还选了别人是他眼瞎。但就算他眼瞎，那帮jian人也不该去勾搭他！……你是男子，自然不会知道，有多少女子都被这帮人勾去了丈夫，她们又有多痛苦……我这是替天行道！”

他这一说，倒像是为了大局考虑的样子。

谈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红到诡异的双眸，转身背着他，走到一旁，等他稍微冷静下来才开口。

“说了这么多……让我猜猜，你最开始，只是因为，这些女子可以补足你对精力的需求吧。”

听到这话，烟视行真正冷了脸色。他的眼神狠狠剐过谈笑的脸，在下一刻，仍然嘴硬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谈笑自是不会去理会他的态度，他只顺着自己的猜测说了下去，“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既然你是妖，完全有能力直接杀了唐无。就算你想留着他慢慢折磨，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说句难听的，你知道这些女子于他而言不过玩物而已……就算死了，大概也是不痛不痒。”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以，只可能是你看中了唐无的身份，利用他为你带来这些女子作为养料。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你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却偏偏不马上杀了他。”

一直充当背景的牢遇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疑问，“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大闹游船宴呢？难道唐无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吗？”

也许是所有的隐秘都被猜中，烟视行也不再挣扎了，松下了肩膀上的力道，坦然道：“你别说，这个畜生虽然可狠了点，不过确实好用……”

话到这里他又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然是另一副神情，“但他万万不能再活下去了……明天就是楚楚的忌日，我要他去给楚楚赔罪！”

案子到这里，眉目已经全部清晰了，但谈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他看了看烟视行激动的样子，冷不丁突然出声，“你是不是很遗憾没有杀了他？”

烟视行闻言一愣，下一刻极不耐烦地皱起眉，“怎么？别假惺惺了！想嘲笑我就痛快点！”

谈笑倒是对他的激将无动于衷，只对他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他给你和怀楚道个歉。”

烟视行顿住了，低下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挑眉冷冷地说，“行。”

……

在把烟视行带到客栈的路上，牢遇还是有点不理解谈笑的用意。

于是他偷偷凑到后者身边，悄悄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呼出的热气有一小部分扫过了谈笑的颈侧，让他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谈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解释道：“我觉得他不是很对劲……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刚才说话的时候，眼睛的颜色？”

“……他的眼睛？”牢遇低头回想了一下，终于灵光一闪，抓住一个念头，“他说到怀楚去世的时候，好像激动到眼睛都变红了——等等，你是说……”

谈笑不用看就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猜测，便点头赞同，“没错，我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情绪激动导致的，而是，走火入魔。”

牢遇顺着他的话往下想，“这样说来，我本来就觉得，他一直是自己修炼，实在很不容易。现在想来，没有人指导的话，不仅很难成功，而且极容易走上歪路。”

“所以很有可能是他曾经走火入魔，但自己并不知晓？”

谈笑应道，“对，我怀疑，这个案子还有隐情……如果是这样的话，唐无甚至都可能是被陷害的。”

牢遇有些诧异，“怎么说？”

“我之前装成‘乐霜’接近他的时候，看到他身上佩戴着一个香囊。”

牢遇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他这话，表情有点微妙，“戴香囊有什么不对吗？“

谈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说戴香囊不对，而是那香囊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总之不像是他这种大少爷会带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就随口问了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大概也没有要等牢遇猜出来的意思，没等后者开口就接了话，“唐无说，他也不记得这个香囊是哪来的了。只觉得它很亲切，用着很舒服，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没变过……我当时还没什么感觉，毕竟每个人总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喜好，可是现在想来……”

牢遇若有所思道：“你是觉得，他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记忆？”

“没错。而且根据刚刚烟视行说的，他每次吸完精气都会抹去唐无的记忆，我觉得十有八九当年也是他做的手脚。”

听到这里，牢遇也神情凝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谈笑以为他无话可说，要转过头去的时候，牢遇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

看到谈笑疑惑的神情，牢遇轻咳一声，又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但表情仍然有些不自在。

就连声音也低若蚊蚋，“上次……真的很抱歉。我后来才想到，可能是障眼法……”

谈笑开始还没想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件事。

他虽不打算追究，但到底还是有几分难受，只是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道：“没事……”

牢遇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他下一句话狠狠扎了心。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犯傻了。”

牢遇：……

—————————

他们把烟视行带到唐无面前的时候，后者明显一脸茫然，一副“这是谁啊”的样子。

烟视行却默默咬紧牙关，眼中满是摄人的寒芒。

唐无被他这种充满深仇大恨的神情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然而他这种退避的动作对烟视行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这种渣滓有什么脸装无辜？！

眼看着唐无要被烟视行吓哭出来了，谈笑才走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唐无的肩。

下一刻他看着唐无的双眼，状若无意地问道：“你现在觉得自己，愧对怀楚吗？”

听到他这话唐无却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看着像是要问“怀楚是谁”，结果又被对面的烟视行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逼得缩了回去。

谈笑叹了口气，不顾烟视行要杀人的表情，继续问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怀楚是谁，对不对？”

烟视行的余威犹在，唐无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开口，但一抬头看到谈笑冷静的表情又奇迹般地被安抚了下来。

只是开口时仍然有些嗫嚅，“对啊……我，我完全就不知道她是谁……”

听到唐无这句否认的话，本来已经控制住自己的烟视行顿时又炸了，要不是牢遇眼明手快地按住他，他估计真要暴起杀人了。

他幅度极大地挣扎着，表情狰狞，凶神恶煞的样子将风流俊秀的脸毁了个彻底。

他死死盯着唐无，像是要用目光把他钉在原地，“你说什么？！你竟然说你不认识她？你有心吗？！”

唐无是真的吓到一点也没有了，瑟瑟发抖地蜷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应该认识她吗？”

其他三人：……

听到这话牢遇就觉得要坏事，果然不出他所料，唐无这话一出口，烟视行就跟疯了一般要往前冲，一副不掐死他不罢休的样子。

牢遇忍着性子按了他一会儿，终于在被误伤到下巴的时候极不耐烦地“啧”了一会儿，快如闪电地点了他周身几个大穴。

又在他要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的时候点住了他的哑穴。

这下可算安静了。就是他那因愤怒而微突的眼球看着着实唬人。

经过这场闹剧，谈笑也没心思慢慢诱导他们了，他表情不算好地走近烟视行，低下头，“他很有可能没说谎。倒是你……应该好好想想，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烟视行虽然被点住了哑穴没法说话，但从他的表情已经可以看出他究竟想说什么。

于是谈笑就看到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而这个讽笑还没完全展露他就顿住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不可思议地摇着头，眼里透出一点恐慌的意思。

看他这表现，谈笑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叹了口气，解开了烟视行的穴位，又看准时机，在对方感到头疼的时候念了个法咒，助他将那段被刻意隐藏的记忆挖掘出来。

想起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之后，烟视行的脸色彻底变得苍白。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卸了力道，颓然地勾了勾嘴角。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嘲讽的笑意，但谈笑知道，这一次的笑不是给他们的，而是给予他自己的。

看出烟视行此刻没有说话的意愿，谈笑也不逼他，索性就自己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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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视行知道怀楚心属唐无后，虽然心灰意冷，但到底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因为他自己其实也知道，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本就殊途。

不要说世俗的眼光有多可怕，就是百年之后需要经历的生离死别与之后的无边孤寂，也叫人难以承受。

想通这些后，他也就没过度强求。

然而，想通是一回事。真正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即便他表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但终究让心魔钻了空子。

那些求而不得的不甘与嫉恨，都化作滋养心魔的最佳养料。

罪孽之花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开得肆无忌惮。

不过他毕竟修炼了这么些年，自制力强于旁人，因此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能够维持微妙的平衡。

直到那一天。

直到怀楚难耐欣喜地来找他，告诉他，“唐公子说这次回来就娶我回家！”

那一刻，他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或许是他早就飘摇不堪的心，又或许是那顽固的心魔终于挣脱了束缚自身的锁链，叫嚣着要大闹一番。

善恶本就一念间。

他孤身一人，摇晃着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路，后来，好不容易抓住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现今，光飘走了。他也不过，功亏一篑而已。

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然而正处在兴奋之中的怀楚并没注意到这小小的不对劲，再加上心魔本就生性狡猾，善于伪装，因此怀楚待了一会儿就如往常一样回家了。

她并不知道，她这一转身，此后面前就是悬崖万丈。

或许即便她得知真相，也不会想通自己如何沦落到那般境地。

毕竟，她善良一生，仅仅行差踏错一步而已。

这一步，如何就成了天堑呢？

没有人说得清。

就连烟视行也不懂。

他当时已经不胜多少理智了。

只记得最后一眼是怀楚离去之时的背影，那么文雅单薄。

又是那么心狠决绝。

再后来，就是心魔的游戏了。

他先是一路跟随唐无，趁机抹去了他的记忆，让他将怀楚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唐无又开始左拥右抱，他甚至恶劣地笑出了声。

就这样放纵下去吧。什么浪子回头，别搞笑了？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们两个好。

本性难移，既然做了那么久的风流浪子，就别妄想着有一天能洗白上岸，娶得一位好女子，从此白首不相离了。

这样之后，他将手附上了自己的头顶。

微一使力，去掉了自己的记忆。

从此之后，他就是清清白白的无罪之人。

谁能说不是呢？

接下来的一切复仇便又顺理成章了。

——————————

讲述完自己的推测，谈笑眼神复杂地看了烟视行一眼，“我说得对吧？”

烟视行惨白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显然不肯接受。

但从他的的表现来看，谈笑说的就是真相。

就在谈笑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旁边的唐无突然大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他捂着脑袋，一脸痛苦万分的样子。

谈笑微一皱眉，上前分开他的手，却见到他眼神涣散，嘴巴大张，像是一条缺水的鱼。

见此情形他们也不敢托大，忙让唐无深呼吸，几个来回后，后者总算镇定了下来。

可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他却傻愣愣地坐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谈笑离他最近，恰巧听见他说了什么。

方才唐无缓过来后，第一个呼唤的就是怀楚的名字。

那一声“楚楚……”交织着无数心酸、悔恨、自责与悲恸。

他显然也恢复了记忆。

谈笑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现场，心下也有种莫名的滋味。

真的是，造化弄人啊。

还不等他开口安慰唐无，后者就强装镇定地看着烟视行，问道：“楚楚的……尸体在哪里？”

说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他这一问出口，烟视行顿时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唐无也没心思理会他的态度，眼神空茫地轻声道：“我要和她成婚……”

“我答应过，要娶她的。

“我已经食言了一次，不能再骗她了……”

“不然……”说到这里，唐无扯了扯嘴角，像是要扬起一个宠溺的笑，可是他的脸仍然僵硬，再加上那糊了满脸的泪水，这个笑就变得不伦不类。

成了一个失败的象征。

暗喻着他们灰飞烟灭的爱情。

可他仍然要说下去，分外固执的，要证明什么似的，说：“不然，她又要闹小脾气，说不来见我了……偏偏……”

他抽了抽鼻子，差点说不下去，“偏偏，她又很想见我。所以会偷偷地来看我一眼，只远远地瞟上一眼。被我发现了，就又会恼羞成怒地跑回去。”

“是不是很傻啊？其实，我都知道的……我每一次，都知道的啊……”

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失声痛哭起来，几乎要把这辈子的泪水流干，呜咽道。

“我的楚楚啊……”

他这辈子就收心了那么一次。

想着，终于碰上这么一个姑娘。让他想要娶进家里，好好宠着，怎么宠都不为过。

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怎么就，会这样呢。

烟视行看着他心痛欲死的样子，终于痛悟了什么。

可是这代价太重太重，他们都承受不起。

就在这时，他周身突然泛起一阵邪芒，这些光芒越聚越亮，最终汇成了一团焰火。

这团焰火那样热烈。像是少女焚尽一切的热情。

“是……天宇轮回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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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他们将天宇轮回焰收走就离开了此地。

但听说，后来唐无不顾家中人的反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冥婚。

那天七月飞雪。长街尽处是纯白。

唐无就这样踏着那些新雪，一步一步地，带着他的挚爱，走进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里。

在他身后，脚印绵延。

孤零零的一串，和它的主人一样，在这漫天飞雪里，无声地哭泣。

远远看去，竟然全是一片白色。

……再后来，莲华寺里多了两位僧人。

他们一个年少白头，一个原先妖冶的面容也镀上了一层佛光。

他们平日相见总要避开。

却总会在一年中的某一天，心照不宣般，共同跪在佛前，念上一天一夜的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