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睁开眼之后就看到牢遇背对着他，向“无臾”逼近，后者脸上渐渐漫上恐惧的神色，却并不抓住机会逃跑，显然是被巨大的威压逼到动弹不得。

担心牢遇会在冲动之下直接杀了这狐妖，谈笑连忙叫住他，毕竟杀了他他们就没办法得知真相了。

然后他就被牢遇通红的双眼震住了。

牢遇像是不敢确定他的存在，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等到他再度睁开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那微哑的嗓音透露了他刚刚的失态。

“方才我还以为你……”说到这里他似是又想起之前的恐慌，又迟疑地看了谈笑一眼，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

看到他这样子谈笑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了句，“嗯，我回来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牢遇却像是有被安抚到，眼中涌上一点隐秘的笑意，不过在谈笑抬眼看去时又消散了。

谈笑的心思全在“无臾”身上，并没有怎么注意他，所以也没发现这一点变化。

他看见“无臾”趁着牢遇和自己对话的功夫想要逃跑，便施了个法术将他定住了。

“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吗？”

听到谈笑的问话，“无臾”冷笑一声，引颈就戮，一副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的样子。

谈笑见状也有些无奈，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说，那他们也确实没什么办法。

就在场面陷入僵持的时候，谈笑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一刻，他走到“无臾”身边，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想就这样放过唐无吗？“

果然提到“唐无”，他就脸色一变，眼神也不如初始时的坚定。

谈笑端详了他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把这样做的原因说出来，我们可以考虑把他带来见你。“

闻言“无臾”脸色变幻莫测，似是陷入了无边的挣扎，许久后，他才长叹一声，“我答应你们。”

……

在成为“无臾”之前，他的名字叫烟视行。

是山林中孕养出的一只小白狐。

他在山水间无忧无虑地长大，吸收天地之精华，误打误撞地也拥有了灵智。

但是那处山林实在太过偏僻，他待了那么久，一直只有他一只妖怪。

于是便也无人教他修炼。他一直是凭着本能去寻找灵果，才勉强能满足对灵力的需求的。

可想而知，这样的修行会有多么缓慢，偏偏天劫又不等人。

更不要说从来就没人告诉过他天劫的含义。

因此到了那一天，他只是隐约觉得天气格外不好，而且那漫天的响雷像是都冲着他所在的这片山罢了。

他虽不知道这些雷电意味着什么，但躲避灾难的本性也让他迅速跑开，想快点找到一处洞穴钻进去。

他生性机敏又身形小巧，那些可怖的雷电竟也真被他躲过了大半。

然而大概好运不会一直眷顾他，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命运的宠儿。

就在烟视行要跳进山洞时，一道迅猛的雷电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的后腿。

皮肉间瞬间泛起一股烧焦的气味，光洁的皮毛上也咧开一大道口子，剧烈的疼痛加上长时间奔跑的疲劳让他几乎瞬间失去了意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貌似看到了一位身着黄衫的小女子。

直到三天后，从无边的沉寂中醒来，烟视行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他的幻想。

真的有一位善良的姑娘救下了他，并且不计辛劳地照顾了他整整三天。

那姑娘大约是累极了，此刻正趴在屋内的一张小木桌上沉沉睡着。

一缕碎发顺着她的姿势垂到嘴角，平添了一点俏皮。

烟视行担心扰了她的休息，就也没出声，只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她。

就像是要用眼睛将救命恩人的样子刻在心里。

然而大抵是被盯得不自在，那姑娘在睡梦中如有所感地皱了皱眉，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下一刻，她看着已经恢复了意识的小狐狸，开心地笑了出来。

那双眼睛无论何时都是很美的，此刻笑如弯月的样子更是盛满了星光，烟视行甚至不舍得将视线移开，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这位美好的姑娘。

幸好他此时并未化形，在女子看来只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毛团罢了，因此她没觉得半分不对劲，见他醒了，就满是欢喜地将他抱了起来，用手轻轻梳理着有些凌乱的毛发，神情中透露出一点温柔的暖意。

她这一番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却苦了烟视行。

他虽然只是一只小白狐，但早就开了灵智，聪慧无比，隐隐也知道一点男女有别的说法。

于是他便僵硬地窝在姑娘的怀抱中，一动都不敢动。

后者却把这理解为他在害怕，以为他是因为受了重伤产生了阴影，顿时心疼不已。

但她到底还是考虑到小狐狸的意愿，见他不怎么自在，便也强压下将小毛团好好揉一揉的心思，把他缓缓放到了垫子上。

这下烟视行总算放松了下来。

看到姑娘转身就要走，他还有些急地伸出一只小肉爪扒拉住她的裙子。

看到小白狐似是留恋的动作，姑娘一下子笑出了声，也不急着走了，心情颇好地坐下来和他聊起了天。

——虽然是单方面地诉说。

从姑娘的话里，烟视行了解到，她的名字叫做怀楚，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掌握一点医术，救了他的命。

不过怀楚虽然总是一副天真浪漫的神态，她的日子却并不是很如意。

她的父亲前不久生了重病。她那天便是为了采一株极其稀有的药材才恰好救下了烟视行。

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狐狸的耳朵，察觉到后者并不反感的亲昵姿态，她顿时惊喜地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我本来还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呢。幸好没事。”

此后怀楚便一直照看着烟视行，平日里有什么话也都会对他说说，就像是找到了一位不会说话但心意相通的好伙伴。

日子一天天过去，烟视行也越来越粘怀楚。

然而他也知道这样做不对。

他本就修炼得慢。现下离开了灵山，缺少了灵力供给。修为更是几乎毫无长进。

可眼看着下一次雷劫就要到了……

犹豫了几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山中，好好修炼，等到化形之后再来见怀楚。

又因为他担心自己见到了她便会舍不得，最后只在一个晚上不辞而别了。

临走前他端详着怀楚的睡颜，一双澄澈的狐狸眼里是诉不完的眷恋。

此次离去，他在山中发了疯般地修炼。

再加上他本就天资聪慧，一段时间后竟也修炼得有模有样了。

但他没有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度过雷劫，成功化形之后，竟会发生那样的事。

……

化成人形的烟视行是一位相貌俊美妖艳的青年，但他无视其他女子的示好，一门心思地想要找到怀楚。

他这般努力，最后倒也是偿了愿。

几经打听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经营着一间小药庐的怀楚。

但他不敢贸然相认，毕竟人言可畏。

于是他只装作前来诊治的病人，时不时和年轻的大夫聊会儿天。

怀楚本就天真单纯，再加上他有意交好，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惬意。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怀楚在绣一个香囊，被发现之后，她还有些羞赧地往身后藏了藏。

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却也被这番动作弄得有些不自在。

然而在他强忍羞涩地诱哄下，怀楚却说出了一个令他如坠冰窖的事实。

这个香囊是送给唐无的。

唐无，唐无是谁？

烟视行只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随后就连怀楚看他脸色苍白而担心做出的挽留他都没有管，心灰意冷地就离开了药庐。

在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苦苦修炼这么久，就是为了化成人形与怀楚重逢。

并且自以为是地以为对方也会等着他。却没有想到在他离开的这些年，怀楚完全有可能早就心许他人。

是啊，他毕竟只是一只小狐狸，有哪位正常的女子会对一只小狐狸产生感情呢？

而且就算他是人，怀楚也只不过救了他一命，这世间万万没有救了人还要以身相许的道理。

更不要说人妖本就殊途。

这么简单的事实他竟然到今天才看破。

烟视行近乎苍凉地笑了笑，只道自己痴傻到了可悲的地步。

然而即便这次过后他伤心欲绝，对怀楚却还是往日的态度。

他想好了，既然自己下定决心要报恩，那就要看着怀楚获得她想要的幸福。

怀楚见他神色如常，便也没有再追究那天的事。

两人本以为这段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道，烟视行去查了唐无一番后，却得知他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公子纨绔。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怀楚呢？

怀楚一定是被骗了！

然而，他近乎气愤地赶回去，告诉怀楚这一事实后，后者却像是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到底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忍住了，最后只对他说：“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前确实做了错事，但他已经向我保证他会改的。”

改？谈何容易。要这种公子哥放弃酒色，怕是比登天还难吧！

烟视行千万种念头堵在胸口，差点憋得没缓过来。

但看到怀楚略带怒色的面容，他终究还是没把劝诫的话再说出口，只苦涩地笑了笑，对她说：“如果他敢欺负你，我定要替你讨回来的。”

怀楚大约在气他这般不相信唐无，闻言也没作出什么反应。

烟视行见状更加难受，却到底没什么立场再阻挠，只能失落地回去了。

这天过后，怀楚对他的态度也不如以往那样亲近了。他叫苦不迭却也无解，只好生生受着。

一段时间过后，怀楚终于面带喜色地找上他，然而还不等他来得及高兴，便听到对方用一种将近雀跃的语调道：“唐公子说等他这次跟着家人做完生意回来就要娶我了！”

烟视行看着怀楚喜上眉梢的兴奋模样，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心碎的滋味。

他自然无法对她的激动感同身受。但也万万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她的兴。

于是他强压下漫上舌尖的苦意，露出一个笑容，“恭喜。”

日子就在怀楚的期盼与烟视行的心死如灰中一天天过去了。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会是唐无再拥佳人的消息。

——不。烟视行早就觉得唐无是这种人。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甚至有一点卑劣的喜意。

他克制不住地想，看吧，他果然就是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楚楚的。楚楚早该放弃他了。

可是在他告诉怀楚这个消息后，他又突然后悔了。

怀楚在听到这个噩耗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一株枯萎的芍药般灰败了下来。

明亮的双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踪影。

就连那天生带笑的唇角也抹平了弧度。

她颤抖着唇，却连一句“为什么”都说不出，就病倒了。

烟视行吓了一大跳。

他是真的没想到怀楚身为大夫，自己的身体却虚弱到如此地步。

明明平日完全看不出来啊。

……等等。或许这病早有端倪。从她父亲的死中便可窥见些许。

只是她平日总是很有活力的样子，他也就没往这上面想。

再加上爱情的滋养，确实令人瞧不出这是个病入膏肓的女子。

——是了。即便烟视行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他的楚楚是被甜美爱情滋养得鲜艳的花。

有了爱意的浇灌，她便开得比谁都美艳。

可是一旦失去了这重要的养分，她便在一夕之间破败了下来。

连他都无法挽救。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要了怀楚半条命。

烟视行实在心慌，终于忍气吞，想要找上唐无，想让后者念及情分，救救怀楚。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找到唐家，怀楚就不知从哪听来唐无又开始花天酒地的消息。

本就在苦苦支撑的身子顿时承受不住。仅仅一天之间就迅速彻底颓败，没等烟视行赶回来就撒手人寰了。

烟视行至今都说不出，当他匆匆赶回，却看到的是怀楚早已冰凉的尸体后，那一瞬间究竟是何种感觉。

悔恨，自责，悲痛，皆有之。

但最后他竟恢复了平静，有条不紊地为怀楚操办了葬礼，又在坟前坐了一天一夜。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