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未见他神色奇怪，探头看了看，解释道：“哦，这是他之前身体好了些的时候弄的，说是要挖个荷花池子，我也不懂他怎么想的。后来……他身子不太好了，严重的时候甚至经常吐血，连下床都没办法，所以也就搁置了。”

赤羽听罢，苦涩登时涌上心头。

竟还发生了这些事……为什么？自己怎么值得他如此？

他眼圈憋得通红，盯着那还不成型的荷花池看了一会儿后，才又一声不吭地往卧房走去。

卧房门半掩着，赤羽推门进去，扑鼻而来的便是浓重的中药味，空气也有些混浊。

赤羽皱紧眉头，先准备去开窗通通风。

他刚将窗户推开，便突然听到里屋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咳得似是要将心都咳出来，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穿插在咳嗽声之间，任谁听了怕是都会为他捏把汗。

赤羽愣在当地，浑身止不住地抖着，手足无措。

咳嗽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平息了下来。他先是缓了一会儿，才又哑着嗓子问：“是丁未吗？”

一听到自己那日思夜想的声音，赤羽再难以憋着，终于哭了出来。

只是这声音，太过于嘶哑了。

阵阵钝痛传遍肺腑，赤羽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鼓起勇气走进里屋，看见床上形容憔悴的庚午，更觉自己罪孽深重。心中的悲哀与愧疚压得他站不稳，他扑通一下跪在床边，趴在床沿低声痛哭着。

庚午瘦了好多。没见到之前，任赤羽怎么想都想不到像庚午那样健壮、意气风发的人，有朝一日竟也能变成如此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

庚午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似是在哭，声音不像是丁未，却又很熟悉，于是又问：“谁？”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你……你是……咳咳……赤羽？”庚午的声音中带着不敢相信，他愣了一会儿，竟笑了。

“我果然是大限将至了。不过，你能来接我，我也算是无憾了。”

“不是的……不是的！什么大限将至……你该长命百岁才是……”庚午的话像是将盐撒在了赤羽的伤口上，疼得他号哭起来，“对不起我还苟活着……我害得你如此……对不起……你恨我吧……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对不起……”

赤羽哭得不顾一切，而庚午则是在回过神后，探出手去摸赤羽。

头发，肩膀，手臂，最后是他温热的手背，以及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指。

“你……还活着？”庚午又笑了，他微微颤抖着，眼泪也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太好了，你原来还活着……”

庚午挣着坐起身，把赤羽拉过来：“你抬起头。”

赤羽用力吸了吸鼻子，又用衣袖擦擦脸颊，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庚午。

与赤羽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庚午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气与怨恨，有的只是庆幸与喜悦，以及满眼的暖意。

赤羽慌乱了起来，忙要再低下头，却被庚午捧住了脸颊。

庚午俯身，用额头抵着赤羽的额头；赤羽心里更乱，下意识地往后瑟缩着。

“让我看看你。”庚午哑着嗓子低声道，“告诉我这不是梦，好吗？”

庚午的声音似是有魔力，莫名地抚平了赤羽心中的不安。他冷静下来，不再逃避，抬手轻轻握着庚午的手，呜咽着：“不是梦……是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是觉得我还恨你，对吗？”

赤羽眼泪流得更汹，他不敢看庚午，只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庚午无奈地笑了笑，在赤羽额头落下一吻，道：“稍等我一下。”

说着，庚午便转身去枕头下面摸索着什么。

这期间，庚午又咳了几声，赤羽的心也跟着惊了几下，他忙去帮庚午倒了杯水。

庚午接过水杯呷了一口，随后将摸出的一封书信递给赤羽：“这个，你还记得吗？”

赤羽接过那封信，打开看了看，愣住了。

“这是你在客栈给我留下的，对吗？”

“嗯……”赤羽点了点头，“可是，怎么会在你这儿？”

“其实当时在客栈的时候，这封信我还没来得及看；之所以会在我这儿，我想应该是在逃离梁国之时，你的那位伙伴给我留下的。”

伙伴？是白虎吗？

可他明明那个时候说没见到床头有什么……这孩子，他又何必瞒着……

这下，欠他的人情又多了一个。

“信里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青龙会突然派人来也在你意料之外，如果我当初能早点看到这封信，或许就不会被抓到——而且就算被抓到了，你不也想办法救我出来了吗？虽然当然我心里确实有恨有怨……但后来仔细想想、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你，未必就能做得比你好。”

赤羽没敢想庚午能如此向着自己说话。他怔怔地看着庚午，眼泪又开始往下淌。

但这次，他壮起胆子扑上去抱住了庚午，而庚午也温柔地拍着自己的后背。

“不必自责了。那个时候你我是职责所在，互相猜疑算计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都过去了不是吗？”

“嗯……”赤羽不忍让庚午再安慰自己，便撑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

庚午又开始咳嗽。

赤羽眉头一皱：“可是……我害得你病了也是事实。可曾有人来帮你瞧过病吗？有没有好好用药？”

庚午闻言，摆了摆手，随后他似是沉浸在了回忆中，缓缓说道：“你可记得，我曾与你提到过的先帝？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直到最后故去，我都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但这几天，我却像顿悟了似的。”

说着，庚午自嘲地笑了笑：“都是心病罢了。只是我更幸运些，能等到你回来。”

赤羽咬着唇低下头，随后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伸手握住庚午的手，郑重道：“我以后再不会离开你，你可莫要嫌我烦！”

庚午一怔，随后莞尔：“我求之不得。同样的，你也不许嫌我。”

“那自不必说。”

说罢，赤羽主动凑上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庚午。

庚午则笑着摸了摸赤羽的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赤羽的下颌，侧头看了看。

赤羽知道他在看什么，不禁失笑道：“你面前的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没想到他那样的人，竟也会做这样的事儿。你在梁国也有很深的羁绊啊……他们怎么样了？”

一想到青龙和白虎，赤羽的心里就一阵不是滋味儿。

“我只知道他们安全离开了，但他们在哪儿我不知道，他们只说是有缘再见。”

“他们也不是需要别人来担心的角色，放心，未来终会再次相见的。”

“嗯……”

“不说那个了。院子里的荷花池你看到了吗？等我身子好些了，咱们再一起挖；等到明年开春，荷花就可以种下了。”

赤羽知道他这是在刻意转移话题，为了不让自己再伤感，便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是啊，关于要种的荷花，我也有话要说……”

————

炎炎七月夏日长，漾漾碧湖芰荷旺。

赤羽看着远处随风摇曳的荷花，恍惚间想起了当时的那个梦。

梦境或许并非虚妄，竟是预示了未来？

“怎么，走累了？”庚午牵着马，回头问道。

赤羽摇摇头：“还有多久到秦都？”

“傍晚应该就到了吧。”

“哈哈……终于回来了。”赤羽笑着道，“不知道家里的荷花怎么样了？”

庚午也朗声笑了起来：“定是开得正盛！”

（《悔》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