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颜尊用过早饭，站在回廊里负手看了会儿天色，吩咐下人备了马车，往自己的侍郎府而去。

侍郎府是中规中矩的建制，不过于张扬，也并不寒酸。府中不种花卉，多常青草木，疏疏朗朗，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

甫一进门，便有七八个相貌清秀俊美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他们都是颜尊养在家里的男宠。颜尊自奉旨前往右兀之后便许久没有回家，这些小宠自然是像饿狼见了肉似的，一个赛着一个的冲上来。

然而颜尊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们僵在了原地，颜尊道：“府库里的金银财宝，你们自己去挑，挑完了就散了吧。”

一个男子道：“侍郎突然要赶我们走，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颜尊摇头，“你们没做错什么。不过你们就算离开这里，以后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尽量帮你们。”

又财大气粗又相貌堂堂的大金山突然说没就没了，几个美男都是满脸郁闷，却又无可奈何，犹豫了一会儿，纷纷可怜巴巴地到库房选东西去了。

颜尊扫视他们一眼，往东进院走去。

一进院，便见院中坐着一个身着红绡衣的男子，一把琴，一盏茶，琴音铮铮，檀香阵阵。他的容貌不像白玉那样一眼便迷人心智，也没有十分耀眼之处，但却很温和柔顺，让人无端便想要亲近。

他听见颜尊的脚步声，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而是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弹他的琴。

颜尊也不出声打扰他，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那男子给颜尊斟了茶，温温柔柔道：“你许久没有回来了。”

颜尊拨弄着茶盏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刚才让他们……”说不下去了，颜尊有些不忍，“晋之，我可以在城中给你买个宅子，你的吃穿用度都由侍郎府供给，绝不会亏待你。”

唐晋之幽幽看向颜尊，“你许久没有回来，一回来就把侍郎府腾空了。是有真正的主人要来了吗？”

颜尊点头，片刻又摇头，“还早着呢。他还没答应我。”

唐晋之愣了愣，“你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语毕微有黯然之色，叹息道：“也不知那是什么样神仙似的人物。”

想到白玉，颜尊脸上终于带了一抹笑，“我确实没见过比他更……”他顿住，看了唐晋之一眼，不再说下去。

唐晋之看着他的神色，心下一片了然，“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颜尊带着笑默认了。

唐晋之微微出神，望着院中草木扶疏，有些惘然若失，“四年前我被带进这府里来的时候，因我一闻到花香就咳嗽，侍郎便命人把府中所有花卉都挖走，种上草木。那时我也以为，你真的很喜欢我。”

颜尊避开他的目光，默然片刻，含了几分愧怍，“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我不怪你，怪只怪我自己，不如别人罢了。”

颜尊无话可说，只得歉疚地道：“我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给你。”

唐晋之的目光凛然起来，他定定地看着颜尊，苦笑不已，“若是为了钱财，我为何不去伺候上京最大的财主？”他断然道：“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颜尊沉默。

唐晋之倏地出手，将琴上的七根弦硬生生拉断了，琴弦将他的手勒出了血，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淡淡道：“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如今也不必留着了。”

颜尊看着他手指滴下殷红的血珠，亦是心软，却也无奈，“你这是何苦。”

唐晋之起身，双膝跪地，面容平静，“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颜尊将他扶起来，道：“你只管说。”

唐晋之眼底湿润，却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来，“一个月后是你的生辰，我们就是在四年前的那天认识的。我想最后再陪你过一次生辰，之后立刻离开，再不打扰。”

颜尊最终还是答应了。唐晋之陪了他四年，是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他能感觉到唐晋之对他是十足的真心，并不为钱财而来，因而对他也是最为歉疚。

可人心不都是如此吗？都是爱新鲜的，爱没有得到的。都希望感情能一成不变，殊不知人从一出生就在不断改变。颜尊愧疚，但无可奈何。

颜尊刚回到颜府，天上便开始有急雨打落，院子里淳懿郡主牵着晚晚的手飞快跑到廊下，晚晚手里拿着个鸟笼子，笼子里的鹦鹉不停叫着，“下雨啦，下雨啦！”

淳懿郡主拿着丝帕，蹲下身擦干净晚晚脸上的几滴雨水，“哎，下雨了，咱们今天不能去放风筝了。”

颜尊在旁道：“没事，改天去，风筝又不会跑。”

晚晚点头，把鸟笼子递给他。

淳懿郡主道：“刚才突然下雨，这鸟笼子挂在树枝上让雨淋了一下，鸟食湿了，你去给它换新的。”

颜尊“啧”了一声，拎着鸟笼走了，“得，有了小闺女，儿子就使唤得更顺嘴了。”

淳懿郡主的大女儿颜芙出嫁已久，见了晚晚模样可爱便很喜欢，将她收做义女养在身边。

颜尊把八哥的食盒拿出来，把湿了的鸟食倒掉，添了新的进去。淳懿郡主走到他身后道：“早上太医来给悫正散人治手，我突然想起晚晚的事，便让太医也给她看了看。太医说晚晚的嗓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她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颜尊道：“她是天生的吧。太医说的嗓子没有问题，应该是说出生以后嗓子没有受什么伤。”

淳懿郡主却道：“不，太医说了，晚晚能很清楚地听懂别人的话，还会读书写字，说明她并不耳聋，也不是傻子。大多数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还是可以发出一些啊啊啊的声音的，可是晚晚……不管太医和我怎么说，她却连一点点这样声音也发不出来。但你没有发现吗，她笑的时候分明是有声音的。”

颜尊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她笑的时候的确有声音。”颜尊转头看她：“那您的意思是？”

淳懿郡主犹豫片刻，道：“我只是猜测，会不会……她本来是会说话的，只不过后来出了什么事，让她不敢说话，或是不愿说话？”

颜尊蹙眉道：“这小丫头的身世我也不十分清楚，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三言两语。不过她被离光带走之前确实过得很可怜，所以这些日子我和离光都不曾问过她以前的事，怕她难过。”

淳懿郡主叹了口气，“真是造孽。我有心想让她和常人一样，却也怕提到一些让她伤心的事，实在为难。”

颜尊道：“无妨，再等等吧，等相处久了，晚晚和咱们更亲近再想办法。反正她聪明得很，若是真能说话，恢复起来也快。”

雨渐渐下得更大了，春雨贵如油，颜府的下人们揭开了院里几个大水缸的盖子，接下这些无根之水。大周有这样的风俗，用无根水浇灌花木、洒扫庭除，可以给家中带来福气。

下着雨不方便出门，颜尊闲来无事，在书房整理了一遍书架，翻出几本内容简单易懂的书来，命人给晚晚拿去。路过悫正门外的时候，他又静悄悄地进去看了看，悫正睡得安稳，到达上京的这些日子，他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颜尊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事情做，好容易等到雨小了些，便想进宫看看白玉。

刚出大门，便被对面湿透了的红色身影惊得愣在了原地。

唐晋之不知在颜府大门对面站了多久，浑身湿得像刚从湖里捞出来，冻得嘴唇惨白毫无血色。

颜尊回过神来，赶紧撑着伞跑了过去，“你在这站着干什么？为什么不打伞？”

唐晋之怔了片刻，喃喃道：“一路跟着你回来，想看看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颜尊欲言又止，默然叹息。唐晋之这个样子，只怕是要着风寒，也不好再把他送回侍郎府折腾一路，颜尊只得把他带进了颜府，命人烧水给他沐浴更衣，又让厨房去煎治风寒的药来。

唐晋之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他的身体一向就不是很好，稍不注意就会着凉，如今骤然淋了一场大雨，让他着实招架不住。

下人把药端了来，颜尊下意识刚要接过，又缩回了手退到一边，道：“你去喂他吧。”

唐晋之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从下人手里端过药碗，一言不发地自己喝药。

颜尊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冷漠了，刚想说些什么弥补一下，忽听门外下人道：“禀侍郎，白公子从宫里回来了，说是来看他师父。”

瞬间一道惊雷劈下，颜尊心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