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黑黑的土墙歪歪地立在那里，四面围着栅栏，茅草搭成的房顶有一块甚至塌了，这家的主人们正搭着梯子在修房顶。

见有陌生人来到这里，底下扶着梯子的妇女和上头干活的男人一块儿回过了头，惊讶地看向栅栏外面与这里格格不入、光鲜亮丽的少女。

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年纪，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眼睛圆圆的大大的，让人一看就不会有半点戒心。

妇人先开口询问：“姑娘，你找谁啊？”

少女笑吟吟地掀开手里提着的竹篮上面盖着的布，“大哥大姐，我就问一些事，问完了这些人参都给你们。”

男主人从梯子上下来了，跟妇人一块儿把少女引进自己家。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少女和男主人坐下，妇人在旁边倒水。

“你问，你问！”男主人边说边不停地在少女的脸上和身上到处扫视，他媳妇儿在旁边吭都不敢吭一声。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还算干净整齐，头发经过梳理，只是发髻上垂了一绺下来。他好像是刻意整理仪容似的，把那绺头发塞回去了。

少女也不介意他无礼的目光，依旧笑着，“你们在这儿住了多少年呀？”

“土生土长，一辈子都在这儿。”男主人说着看了旁边的妇人一眼。妇人好像受到了惊吓，慌忙避开他的目光。

少女心下了然，但她此行可不是来管拐卖妇女的，“哦，那大哥你认得隔壁那家人吗？”

“隔壁——？”男主人拉长了声音，很惊讶地说，“隔壁那家人早都死绝了，你没看吗，房子都破烂成啥了。”

“他们死绝之前，你认识吗？”

男主人点点头，“认识，怎么不认识，这村里的人不光认识，还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呢。那家男人是我远房兄弟，娶了个婆娘，有一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前几年他大女儿……哎。”

说到这里，男主人叹了口气，“说出来我都臊得慌！那个小娼妇长得漂亮，可却非常不检点，消失了一段时间，居然大着肚子回来的！你说说，这可不把她爹老脸都丢完了吗？这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在村里抬起头？”

少女有些不耐烦，但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也不太清楚，他女儿应该是死了，然后她娘也死了，她爹疯了，人跑不见了，肯定也死了，就这样。这个小娼妇一看就是祸水，专门克全家的。”

“他们的小儿子呢？”少女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笑容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牢牢地盯着男主人的眼睛。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被卖掉了吧。”男主人无所谓地耸耸肩。

“卖掉了？什么意思？”

“咳，你想必也懂，他全家都死了，那个孩子当时那么小，不得靠我们这些人养吗？可是谁愿意养别人家儿子呀？自己家亲生的都快养不活了。没两天他就不见了，不是被村里人卖到别的地方去了，还能是怎么了？”

“那时候他多大？”少女紧接着问。

“很小，没到十岁吧，最多十岁。”男主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随即重重点头，“没错，不到十岁，第二年我家小儿子就出生了。”

“那家人姓什么？”

“我们这整个村儿都姓澹台。”男主人说。

少女猛地站了起来。

“干，干嘛？”男主人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少女刚要离开，男主人突然叫住了她，“哎，姑娘，我这儿还有点关于那家人的那种传闻，你要不要听？”

“什么？”

“听说他家男人是个废物，那方面不行，女儿是捡的，小儿子啊，嘿嘿。”男主人笑得满脸淫邪，挤眉弄眼的，无端兴奋了起来，“是他婆娘跟外头野男人生的野种。他家男人也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不行，没有个后，这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好歹也能凑个香火，总不至于老来无依——而且说不定就是夫妻两个商量好的借种呢。”

少女听他把这种事娓娓道来，不见半点羞臊脸红，反而津津有味地问：“借的谁的种？”

“八成就是那个游方道士，在他家借住过两天，没几个月就看那女人肚子大了。”

“哪里的游方道士？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我见过，看着也就二十多，长得挺俊，具体什么样我也说不好，反正听说还是个很大的门派下来的呢！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啧啧啧。”

“哪个门派？”

“这我哪儿知道去？他没说，说了我也不记得了。”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走了回去，从衣袖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啪”地往桌上一放，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问他，“好好想想，是不是紫云教？”

男主人看着桌上亮晶晶的大银锭子立马心明眼亮了，脑瓜也活络起来，“哎，好像就是这个名儿！我想起来了，我婆娘当时还说这个名儿好听！”他说着推了旁边妇人一把，“是不是啊？”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

·

“人与神之间的过渡阶段是仙，也就是我们这些修士要达到的境界，再经过最后的渡劫飞升，就可以上到天庭去了。这是极难的事情，甚至连你们的大师兄目前也没有迎来飞升的机会，所以你们要加倍努力，绝不能有任何懈怠，如果……”

至懋真人正在进行上课前例行的敲警钟，把这群孩子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他才说了一半，门突然被敲响了，陆子容非常抱歉地进来，先对至懋真人行了礼，而后道：“长老容禀，师尊有要事唤澹台师弟前去。”

澹台嚣马上抬起头看向陆子容。

“哦，那你跟着四师兄去吧。”至懋真人点点头，对澹台嚣道。

澹台嚣莫名其妙地出了门，跟在陆子容身后。

“四师兄，是我又犯错了吗？”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紧接着在大脑里飞快过滤这几天都干了什么。

好像……好像除了和沈则绎闹别扭以外没什么吧？

陆子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住了澹台嚣的手。

完了，出大事了。澹台嚣在心里道。

清霄真人那儿来了个澹台嚣不认识的人，那个人穿的不是清风教的大红蟒服蛟衣，不是雷音教的绣金黑袍，也不是四方教的彩衣，而是一身天青色的轻纱长衫。这是哪个教派的人？

澹台嚣正琢磨，清霄真人朝他招了招手，澹台嚣走到他身边行礼，清霄真人让他面朝那个不认识的人，而后道：“这便是澹台嚣。徒儿，给师叔行礼。”

澹台嚣乖乖地行了礼，那个人看了澹台嚣一眼，道：“也不怎么像嘛。”

“这是肮脏的讹传，不知怎么传进了师尊耳朵里，还让师弟辛苦跑一趟。”清霄真人笑着说。

原来是归元圣殿来的人。

……等会儿，什么肮脏的讹传？

澹台嚣茫然地看向清霄真人，又听那个人道：“孩子，你过来。”

清霄真人点了点头，澹台嚣这才走过去，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澹台嚣把他的小手放上来。

澹台嚣刚把手放上去就感觉到了一阵赛过一阵的热度，两个人手心接触的地方升腾起许多白烟，最后他都被烫疼了，可又不敢把手缩回来。

就在这时，澹台嚣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从他被烫的手心里散出来的。

梅花香。

那个人轻轻抽了抽鼻子，放下了手。

“不知道师兄怎么想，但我觉得像得很。”他转头看向清霄真人，“请师兄把沈则绎叫来吧。”

“子容，把澹台嚣带走。”清霄真人道。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一听这件事牵扯到了沈则绎，澹台嚣真急了，一出门就拽着陆子容不撒手，非要问出个究竟。

陆子容这次不像往常一样温柔了，他很严肃地道：“回去上课。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了也没用。”

他还得去找沈则绎，于是把澹台嚣交给了门口路过的小师弟邓广陵，让他把人送回去。

走着走着，澹台嚣忽道：“邓师兄，你怕蛇吗？”

“不怕。”

“那太好了。”

紧接着邓广陵感到脖子上凉飕飕的，于是伸手一摸。

“啊——！！！”

他一边惨叫一边拼命甩手，但澹台嚣的青蛇簪现出的原形紧紧缠绕在他的手臂上，邓广陵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澹台嚣留下一句毫无诚意的“对不住”，扭头跑了，“你让我走吧！不要追我，它就不会咬你！”

“我本来就不想追你！！！”邓广陵对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怒吼。

澹台嚣跑回了大殿，沈则绎已经在里面了。殿门关着，澹台嚣四下看看，像条泥鳅似的出溜着就钻到窗台底下去了。

“这么说你当年的确去过那个村子。”澹台嚣听见归元圣殿派来的人说。

然后就是沈则绎的声音，“是，纪师叔。”

“你在那儿做过什么？”

沈则绎道：“奉师尊之命，弘扬道法，扶危济困。”

“除此之外呢？”

沈则绎沉默了一下，而后道：“没有别的了。”

澹台嚣莫名觉得自己心跳陡地加快了，一种让人非常不安的预感席卷而来。

“你是不是在澹台嚣父母家中住过两天？”

澹台嚣轻轻吸了口气，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袖子。

沈则绎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是。”他的声音很轻。

“那么澹台嚣是你的儿子吗？”

澹台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