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嚣睡醒起来，坐在床上和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面面相觑。

那小玩意儿坐在他腿上，穿一身淡青色的衣服，腰间挂着一根碧玉色牙签大小的竹子。

澹台嚣木然地揉揉眼睛，抬眼看看屋里，其他九个师兄弟都不在。

他重新低下头，嘴唇动了动，“……你谁啊。”

两个人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澹台嚣的瞳孔猛地紧缩，随后慢慢地扩大，好像失了魂一般直愣愣的，连眨眼都忘了。

他腿上的小玩意儿逼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闷闷的，带着些幽咽。

“我是你的识神。”他道，“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澹台嚣没有半点惊讶，目光依然是发直的。

“碧虚郎。”澹台嚣喃喃道。

碧虚郎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微笑，仿佛什么妖怪刚吃了人一般。

他幽幽道：“你蠢得要死，三年了还是连根树枝都打不过，害得我也跟着受气。我居然被困在你这样的身体里，你这是在造孽你知道吗。要是我能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踏平紫云教的所有仙山。”

澹台嚣愣愣地点头，嘴唇僵硬地蠕动，“踏平……仙山。”

“没错。”碧虚郎对他的附和表示满意，“可是我好嫉妒你啊，澹台嚣。你是个废物，可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他居然都没有弄死你。”

“我每天眼睁睁看着他跟你说话，帮助你、照顾你，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你再咬死他。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连恨都不恨我了——我决不允许他不恨我。你明明一点都不像我，你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你才不是我。我讨厌紫云教，也讨厌他。”

“所以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拿胳膊那么粗的铁链子，把他像锁狗一样锁起来，打断他的手和腿，让他每天只能看我一个人，只能跟我一个人说话，吃饭都得求我喂他。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对他很好的，他也一定会很快乐。你觉得怎么样？”

澹台嚣沉默了很久，眼神不停痛苦地闪动，最后还是屈服般低声道：“……锁起来。”

碧虚郎更满意了，“对啦，对啦，真听话。好吧，澹台嚣，我告诉你，从前几年我太虚弱了，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今后我会慢慢恢复，让你一点点拥有我的力量。你会成为紫云教最厉害最厉害的弟子，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你得配合我，好不好？”

“好。”澹台嚣轻轻点头。

“你眉心的莲花太烦人了，我昨晚试图出现在你面前，却被它吓回去了。你现在还在梦里，以后每晚我都会来梦里找你，不过你醒来之后就要把我忘掉。嘘，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澹台嚣突然觉得头疼，像要炸开似的，连眼睛都开始疼了。面前的碧虚郎逐渐变得模糊，澹台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了。

随即他感到身体在被人来回摇晃，隔夜饭都快给他晃出来了。澹台嚣挣扎着醒转，朦胧间睁眼，甘千峰的大脸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

“起来了！你睡死过去了？”甘千峰瞪着他嚷嚷，“再不起上课都来不及了。叫了你半天……”

甘千峰边咕哝着边回自己床上穿衣服。

澹台嚣慢慢坐起来，低头抱着自己的脑袋。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一时不想动弹。

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刚才做的梦吧。澹台嚣搓着自己的脸，心道。梦总是这样，一睁眼就忘。

今天去上课的时候澹台嚣得到了一个大惊喜，那就是他已经进入了元化期，可以开始更高一级的修炼了。澹台嚣一听就蹦了起来。

寂云真人把他按了回去，“先别急着高兴。元化期是修炼路上第一道真正的门槛，成了便可继续，不成便会彻底丧失修仙的根骨。所以你要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毅力在这上面，半点也不能分心。”

说是这么说，听起来后果也蛮严重，但澹台嚣并没有往心里去，只沉浸在进步的喜悦里无法自拔。

之前的洗气凝气炼气等等阶段，都只是在自己体内原有的元气中进行。自元化期开始，修士们就要打开自身所有窍穴，接纳天地间的元气。

之所以说这是第一道真正的门槛，就是因为天地间有的不光是干净的灵气，更多的是一些污浊的戾气。而且即便是灵气，如果太过强势，有的修士无法承受，反而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澹台嚣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可是师父，我要去哪里汲取天地间的元气呢？”

寂云真人的回答让澹台嚣心花怒放。

“你可以下山了。”

山脚下的俗世人间就是专供到这个时期的弟子去历练的地方。那里居住的都是本派弟子、外门、杂役的家族人等，知根知底，非常安全。

天赋比较普通的修士是在结丹之后才能下山的，但少数优秀的会提早一些，这样他们的结丹期也会来得更早。

午休的时候得知澹台嚣下午就要下山的消息，甘千峰和孟晚元都羡慕极了。尤其是孟晚元，他的爹娘就住在山脚下。明明这么近的路程，孟晚元却三年不曾见过他们了。

于是他自然央求澹台嚣帮他带封书信。考虑到他爹娘不认字，澹台嚣表示自己会帮他读一遍。

孟晚元连连点头，含着泪写信去了。

甘千峰有些羡慕地道：“他还有爹娘可以想着，我爹娘却不知道在哪儿。”

澹台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甘千峰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从不会表现得多愁善感，也没听他提过家里。澹台嚣怕说错话让他伤心，索性保持沉默。

甘千峰自己把身世说了出来。

“我是被牙婆拐走的，那时候还不记事呢。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爹娘是谁，还在不在。”甘千峰说完叹了口气，没有露出太难过的表情，转而又问澹台嚣，“你呢？你爹娘在哪儿？”

澹台嚣遥遥看着孟晚元边哭边写信，波澜不惊地吐出两个字。

“死了。”

“……啊。”甘千峰讪讪地缩回去整理自己的衣服了。

他难得主动闭嘴。澹台嚣笑了笑，补充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爹把我姐姐杀了，我娘发现后跟他拼命，他又顺手把我娘杀了，还要杀我。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应该是被人救了。”

甘千峰：“……”

他拿着件衣服放也不是叠也不是，在半空僵硬地呆滞片刻，深深觉得自己应该对澹台嚣的语出惊人早一点麻木才对。

“……我本来也没想问。”甘千峰硬着头皮道，“你不是不记得来紫云教之前的事了吗？”

“之前是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了一点。”

甘千峰感觉这时候应该礼貌地表示安慰，尽管他不觉得澹台嚣需要安慰。

“你……你别难过。”

果然，澹台嚣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是我杀了人。”

“……”甘千峰默默把叠好的衣服翻了个面，展开叠第二遍。

澹台嚣知道他不自在了，于是起身去给孟晚元擦眼泪。

尽管他和甘千峰关系很好，但在正常人的眼里，有这样身世的人提起过往的时候是不应该太轻松的——虽然他们嘴上都会说节哀顺变。

其实澹台嚣想起来的不止这些，他还想起了是谁救了他。那个把他抱在怀里，对他说“你不会死”的道长，他终于拨开了记忆的层层云雾，看清了他的脸。

去俗世人间修炼，其实和在山上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换个地方每天依次完成引仙十二法。只要够自觉，就不需要师父在身边天天看着。

所以小弟子们在俗世人间的一个月，师父们往往不会一直陪在那儿，派个师兄守着就是了，师父只是偶尔会去看看，或者徒弟有什么问题再去解答。

具体指派哪个师兄，一般都是师父们看心情选择，但遇上澹台嚣这种皮孩子，也架不住他上来就自己给自己选陪练。

“好不好嘛，师父。”澹台嚣把自己拧成了水蛇，对着寂云真人撒了个大娇。

寂云真人还在考虑。

澹台嚣继续扭。

“为什么要子容陪你去？”寂云真人开口问。

澹台嚣：“四师兄人好嘛，师弟们都喜欢他。”

“怎么，不想让大师兄陪你去？”寂云真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就想逗逗这孩子。

澹台嚣正儿八经道：“大师兄没有四师兄好，四师兄最好了。”

寂云真人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行，我本来打算的也是子容。他最有耐心，换别人怕被你气死。”

澹台嚣得偿所愿，笑没了眼睛。

“衣服都带好了？待会儿我把子容叫来，你们就可以走了。下山以后要听四师兄的话，不许调皮，别以为去了那儿就出了紫云教，可以为所欲为了。”

澹台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陆子容毫无怨言责无旁贷，一得了吩咐就马上开始收拾行囊。

沈则绎在边上静静看着。

陆子容打包了几件衣服和书，也就没别的可带了。他抬头跟沈则绎告别，后者半晌没反应。

“怎么了？想什么呢？”陆子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沈则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自己说要你陪的。”

“嗯？”陆子容没听明白。

沈则绎冷笑了一声，低低地给了个评价，“没良心的东西。”

陆子容莫名觉得他有点酸，却不知酸的是什么。于是他想了想，谨慎道：“你也想下山玩儿吗？没关系，你可以常来看我们。”

沈则绎好像更不高兴了，转身时对陆子容翻了个隐晦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