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墨得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暴躁的马车夫把他与他的行李一哄而下，车马扬鞭而去。若是以前，狄奥墨得斯一定会用他的手指头指着这位无礼马车夫的鼻子眼厉声斥责——他总是这样，毫不克制自己的坏脾气，想对谁发火就对谁发火。但是这次没有。他默默弯腰把行李摆正，从前胸口袋里掏出小镇的地图，皱着眉头研究方向。

他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很久。雨后的山路坑坑洼洼，行人冷漠而稀少。山雾缭绕，狄奥墨得斯驻足回头一望，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前方没有尽头，回头看不清路，浓雾弥漫，他叹了口气。此刻的孤独与无助并没有压倒他，因为有更浓厚的悲哀久久还未散去。

他甚至没有见到奥德修斯最后一面。他走的时候无人相送，连奥德修斯都没露面，唯有帕特洛克罗斯好言相劝。等他落了足一定要给帕特洛克罗斯写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抱怨的话悉数消失，若是以前他一定骂骂咧咧掉头就走，可现在他还循着地图上的标记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半山腰隐约露出了一栋小茅房，地图上的红色小标记。狄奥墨得斯气喘吁吁地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入。

屋内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仅仅有条。屋主人的品味可见一斑，大概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可是为什么要隐匿于此？

狄奥墨得斯提高声音唤了一声，依然无人回应。他又累又渴，需要补充水分。如果可以，他还想洗个热水澡。他还很想告诉奥德修斯他已经到了目的地，可是无论如何对方都不会收到他的消息了——会有另一个秘书将他取代，重重筛选来信，精简出最必要的呈给奥德修斯看。他猛然发觉自己曾经的位子是多么接近他，近在迟尺，亲密无间。可是一夜之间这段距离不仅仅是拉远——远到银河系之外，甚至是——断了。

“远，还可以努力缩短距离。但是断了……断了就是……断了。”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嘴唇蠕动没有声音。巨大的哀伤将他压垮，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想要他在身边给予安抚，一切因他而起，他却浑然不知。就算知晓也若无其事。是的，这就是事实，以往的温情荡然无存，结束了。

“哦，你是……狄奥墨得斯吗？”老妇人的声音远远飘来，“噢，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你的脸色很差，不单是因为路途劳累。你像只绝望的小兔子，原本白皙的毛被弄得脏兮兮的，耷拉着耳朵。”

蹒跚的脚步声渐渐挨近，狄奥墨得斯循声望去，一位年长的女性佝偻着腰，提着沾满了露水的瓜果蔬菜进了门。

“可怜又可爱的小兔子，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看起来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糕。”

“他？谁？什么糟糕？”

“傲慢得目中无人，脾气恶劣，不顾后果，毫无节制。这些都是形容你的。”老妇人笑呵呵地把篮子放在地上，可以看得出她累极了，解下头巾后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是否需要给您倒杯水。”狄奥墨得斯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身处陌生的环境，他有些无所适从。

“噢，好孩子，谢谢你。我歇会儿就好，我去给你榨新鲜的果汁。你在城里绝对喝不到，你喝到的都是兑了水的，瓜果也不新鲜。”老妇人摇摇摆摆站起身，动作艰难却稳重，“我叫欧律克勒阿。”

“您……您好。”狄奥墨得斯看着老妇人晃悠悠走进厨房，连忙提起瓜果跟在她身后。

“可怜又可爱的小兔子，我很喜欢给人讲故事，见到你，我也一定要讲。”

“您讲吧，虽然我很累，但是我会认真听。”

欧律克勒阿慢慢将鲜红的樱桃洗干净。

“从前，有一对要好的朋友，他们亲密无间，”一颗鲜嫩的樱桃被碾碎了，“有一天，朋友自己去小溪里游泳，不幸溺水死了。”

狄奥墨得斯心里一颤。

“男孩子很伤心。他去乞求神明，再给朋友一条生命，让他回到他的身边。神明答应了，条件是两人不能相爱。一旦相爱，朋友就会死去。

“但是他们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相爱了。每一次都有一方死去，死之前乞求神明让对方活着，于是乞求迟了的那一方得以生存，再去乞求让对方复活，保证不再相爱。

“可是，爱就是爱呀，你无法控制自己爱上对方。就算自欺欺人说你不爱，可你就是爱着的。神明知晓一切、察觉一切。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可控制地相爱，而相爱就会失去对方，即便如此还是无可控制，死亡也无法阻止。

“故事的最后，有一方清醒地意识到彼此相爱是禁忌，既然自己已经爱上对方，他就只能不让对方爱上自己。只要发现一丁点苗头，他就掐断；只要对方企图接近，他就推开。他千方百计抹杀这份恋情。

“很残忍是不是？你会问，为什么两人总是相爱，又为什么不能相爱，为什么相爱就会死亡，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你是不是想这么问？”

欧律克勒阿说完，眯起眼睛笑望着一脸呆滞的狄奥墨得斯。她把盛满了鲜红樱桃汁的瓷碗递给他。

“我可爱的孩子，保持清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控制住自己的本能欲望和冲动绝非易事，可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如此。世间那么多无奈恰如死亡一般必然存在却又让人想不明白——它就是存在，它就在那儿，你无法违抗，无可避免，你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的确……想不明白。”

“你和他说的一样。” 欧律克勒阿慈爱地笑了，“顽固的孩子。曾几何时我们与你一样，充满理想，充满激情，充满爱。但他不是，他向来不是。他利益至上，老奸巨猾，人们都说他的笑脸是伪装出来的。”

奥德修斯，城主阿伽门农最得力的参谋。

“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少，可以称他为天才。阿伽门农没了他不行，有也是隐患。” 欧律克勒阿在厨房里忙活，“我呀，就喜欢这样，每天睡醒了吃饱喝足。其他事情与我何干呢？但是他那么郑重地把你托付给我。”

“他……到底是谁？”

“你知道是谁，不必刨根问底。你只是想听到他的名字而已。”

狄奥墨得斯羞红了脸。

“来，喝完这碗樱桃汁，我们开始干活吧。”

“干活？”

“总得喂饱自己呀！你这个公子哥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不对？所以你才有功夫想七想八的。过来，干活。”

狄奥墨得斯一头雾水地接过了锄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