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澹台嚣是在荒郊野岭醒来的，佩剑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剑鞘都不见了。

澹台嚣迷茫地坐了起来，随意地低头一瞥，竟看见自己沾了满身的鲜血，好好的白色道袍都快染成清风教的大红袍了。

他一个激灵，不好的预感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在转头看看佩剑，佩剑上也全是血。

澹台嚣下意识地抗拒着内心的这种猜测，但不由得他不愿意去想，这个可怕的猜测就是，他可能杀了人。

“碧虚郎！碧虚郎你给我出来！”澹台嚣再也顾不得别的了，从地上跳起来没命地大喊，“滚出来！”

没有人回应他。

深深的恐惧后知后觉地袭来，澹台嚣一时间手足无措，背靠着一棵树无力地滑坐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杀人，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也不是他愿意发生的事情。可是，别人会相信他吗？

即便不是他自愿的，可到底是有人的性命折在了他的手上，他怎么能说自己全然无辜呢？

或许，或许不是杀了人，也许是杀了什么动物？

对，肯定是这样，这荒山野岭的，想必有许多野兽。说不定是昨晚自己被碧虚郎控制着来到了这里，却不巧遇上了什么老虎野狼的。碧虚郎迫不得已，跳出来控制了他的身体，杀了那个猛兽来保护他。

那么，只要找到猛兽的尸体就好了！只要找到了，这一切就都解决了。为了避免被猛兽吃掉而杀了它，这是没有错的。

澹台嚣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野里四处寻找着。动物的尸体倒是有，不过都是些野兔野鸡的，被吃了一半，血淋淋地躺在那里。

澹台嚣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害怕，他大喊着让碧虚郎滚出来，碧虚郎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你再不出来，我就从悬崖上跳下去！”澹台嚣不得已威胁他。

依旧寂静一片。

“好，好，你真以为我做不出来是吗？你以为我害怕是吗？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害了我，我大约也没命在了！师尊不会放过我的，早死晚死都得死，你说是不是？也许我从这里跳下去还能得个痛快！”

澹台嚣几步跑到了悬崖边。

向下望去，这个悬崖深不见底，黑幽幽的仿佛是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口，又像是地狱的大门。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数到三，你还要装聋作哑，那我真的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一。”澹台嚣向着悬崖边迈了一步。

“二。”澹台嚣向着悬崖边又迈了一步。

“三。”澹台嚣神色如冰封般冷静，“好，那就这样吧。”

在他要跳下去的一瞬间，身后有个人忽然喊了一声。

“你等等！”

澹台嚣回头一看，是个穿着清风教道袍的男孩子，年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

他飞快地跑过来，边跑边问：“你要做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和我说说！”

澹台嚣看着他不说话。

花间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紫云教的弟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身上的这些血是……”

说着说着，花间的瞳孔一缩，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澹台嚣刚才处在崩溃的边缘，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什么也顾不得了，满心只想着全完了全完了。现在突然被人叫住，情绪这才微微冷静一些。

他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象的这样呢？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花间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

澹台嚣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花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坏人，这才稍微放下了戒心，上前几步走到澹台嚣面前，“出了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是清风教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叫花间，你呢？”

“澹台嚣。”

花间点点头，朝他伸出了手，“来，你先过来，离悬崖远一点。”

澹台嚣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半个脚掌都已经跨出去了。

他把手交给花间，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后退。

退远了以后，花间才微微松了口气。

两个人一块儿到了小溪边，澹台嚣洗干净了手上和脸上干涸的血。他们找了片空地坐下，花间拿出自己的绢子，给澹台嚣擦水。

“你……”花间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澹台嚣以为他是想问他身上出了什么事，可他自己也闹不明白。

“你不认识我吗？”没想到花间的问题是这个。

“嗯？”澹台嚣抬眼看了看他，摇头，“我怎么会认识你呢？我九岁就到了紫云教，从来没有下过山，这还是第一次。”

花间抿了抿唇，没再继续问下去。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要我陪你回紫云教吗？”

澹台嚣茫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我可能是杀了人，可是我并不想这样，我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转而问道：“你呢，你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里？”

花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荒山野岭，是一片灵气充沛的宝地，我是来查看这里的，如果合适的话，我们就会向当地官府买下这里。”

“买下这里做什么？”澹台嚣问。

“改建呀，把它打造成一块利于修行的福地。”

“哦。”澹台嚣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我得回去了。我四师兄就在皇宫里，我要去找他。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

他转头对花间道：“谢谢你刚才叫住了我，不然我就跳下去了。”

花间默默不语。

他刚刚站起来，花间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别去找他。”

“为什么？”

“会出大事的，别去。”花间直视着澹台嚣的双眼，神色认真凝重，“你快跑吧，先找个地方躲藏一阵子，等风声稍微过去了再重新投胎。只要你重新投胎了，前世的罪孽就与你无关，他们奈何不了你的。”

澹台嚣看着他，终于明白了，“你知道我是鬼仙？”

花间点了点头。

“那你是？”澹台嚣又问。

“你好健忘啊。”花间幽幽一笑，“当年咱俩一块儿修行的时候，你的记性可比现在好多了。还是说我没有完全长成，你就认不出来我了？”

“……你也是鬼仙。”

花间语重心长地劝告他，“我知道你现在不对劲。你身上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我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我只能劝你千万不要回去，趁现在还来得及。”

澹台嚣静静的看着他。

“不，我不会跑的。”澹台嚣坚定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不是我的本意，只要是我的手里做出来的，我就要承担这个后果。师尊给我什么惩罚我都认，但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个懦夫。”

花间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保重。”

澹台嚣点点头。

沈星洲那边一觉醒来没找到澹台嚣，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无法感应到澹台嚣的气息，这就证明他已经不在自己方圆百里内了。

可怎么会这样呢？澹台嚣不敢御风，也没有马，他一夜之间怎么可能跑那么远？

不得已，沈星洲急匆匆的回了紫云教，刚飞进窗子就撞在了沈则绎的胸口上。

“你……”

沈则绎刚刚开口，就被沈星洲急切地打断了，“快，快，可能是出事了，我找不到澹台嚣！”

沈则绎没再多问，抓着他御风而行，径直赶往敕湟。

路上，沈星洲把事情原原本本道来，包括昨晚澹台嚣额头上莲花的事，又问沈则绎有没有收到他用麻雀寄回来的书信。

沈则绎“嗯”了一声。

“你收到啦？”沈星洲很是诧异，“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若无其事？我还以为这对你会是一个很大的刺激。”

沈则绎没有多说，只道：“先找人再说。”

澹台嚣艰难地下了山，找了个路过的樵夫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京城有多远。

樵夫道：“哎呦，那可远着了。你打算走过去呀？这不得走个几天几夜呀！你身上这血是怎么回事？”

澹台嚣摇了摇头，和他道了谢。

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澹台嚣脑海中再度萌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看着前面的大河都觉得和蔼可亲，仿佛只要跳进去就可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摆脱这种可怕的遐想。

但这之后他又觉得疑惑，他自觉自己并不是十分脆弱的人，眼下事情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会三番两次地想要寻死？

还有碧虚郎，如果不是花间及时出现，难道碧虚郎就真的会任由他跳下去吗？他要是死了，碧虚郎的魂魄就会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在他再次投胎之前，碧虚郎会变得非常脆弱，要是遇上谁和他不对付，甚至有可能让他灰飞烟灭。

澹台嚣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一开始时对自己可能闯了祸的恐惧，而是前方仿佛有一个危险的恶魔正在等待着他，或是悄然逼近，但恶魔却被浓浓的黑雾笼罩着，澹台嚣根本无法看清。这种恐惧才是森然的、入骨的，会让人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