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嚣看着她的反应，心头咯噔一下。想要问些什么，却莫名不敢开口，仿佛是在畏惧即将听到的答案。

妇人流着泪，怔怔地望着澹台嚣，仔仔细细地分辨他的五官。

“……竟然真的让我遇到了你，这是天意啊！”

澹台嚣在心里询问碧虚郎，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似乎是默许了。

于是澹台嚣问道：“你认识我？”

妇人抹了两把眼泪，有些着急地道：“按辈分，我，我是你婶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爹是我丈夫的远房兄弟，你小时候经常到我家来吃饭的！”

澹台嚣全无印象，他连自己爹娘的样子都只能回忆个大概。

见他不说话，妇人以为他不信，于是急切地自证身份，“你有个姐姐，比你大八岁，她的小名叫红豆，她十几岁的时候失踪了半年，回来的时候怀着身孕，你爹娘嫌她丢人不愿意让她进门，还是我带着她回家，劝了你爹娘好久呢！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饺子了，每年过年我都会给你家送一点过去，你都不记得了吗？”

碧虚郎此时终于开口了，对澹台嚣道：“她说的是真的。”

妇人殷切地望着澹台嚣，嘴唇都在发抖，等待他的回应。

澹台嚣蹙了蹙眉，问她，“那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

“我是逃出来的。”妇人一提起这个，悲从中来，“十二岁的时候，我被卖到那里，去年逃出来的。”

“去年？”现在是十二月，如果她是去年逃出来的，那她肚子里这孩子……

澹台嚣的目光往下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妇人明白他的疑惑，哭着道：“那些畜生，他们不是人！”

澹台嚣轻轻吸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妇人突然抓住了澹台嚣的胳膊，恳求道：“你帮帮我吧，求求你，看在你小时候我对你还算不错的份上……”

“即便你是陌生人，我本来也是要帮你的。”澹台嚣不太喜欢生人触碰自己，但还是没动，“我刚才不是问了你，愿不愿意去紫云教仙山下找个差事吗？”

妇人却连连摇头，“不，我不能去紫云教，不能去！”

“为何？”

妇人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重复着“不能不能”。

澹台嚣隐约觉得，她在害怕什么。

沈星洲坐在对面屋顶上冷眼看着，只想把那个女人刚才吃下去的烧饼从她喉咙里抠出来。

说得这么好听。

当年澹台嚣他爹杀了妻女之后提着斧头到处找澹台嚣，这女人看见了跑出来的澹台嚣。当时澹台嚣明明已经藏在了草垛里，她只要不出声假装没看见就没她的事了，可她却主动伸出手指向了澹台嚣藏身的草垛。

沈则绎抱着浑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澹台嚣站在她面前时，这女人哭着说自己只是太害怕了，不想惹祸上身。看在她当时身怀六甲的份上，沈则绎没有动她。

更别提她刚才分明看出来了澹台嚣现在的模样和当初相去甚远，却还一口咬定自己是他的婶子。

——九岁之前的澹台嚣，脸上有一大块开水烫出来的伤疤，几乎覆盖了半张脸。

沈星洲冷冷地“哼”了一声，静待接下来澹台嚣的回应。

“那你希望我怎么帮你？”澹台嚣问她。

妇人刚刚张嘴，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澹台嚣！”

澹台嚣一个激灵，马上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师兄。”

“我怎么跟你说的？嗯？”陆子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澹台嚣的耳朵，“我是不是让你先在客栈等我消息？就这么着急跑出来玩儿吗？害我找你半天！”

澹台嚣眼珠一转，一脸委屈道：“师兄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话的。我就是太饿了，胃都饿痛了……”

陆子容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吃了这套，“现在饱了吗？听说你住的客栈对面那家酒楼的菜很好吃。”

澹台嚣摸了摸肚子，突然觉得刚才那一碗牛肉面和七个烧饼好像白吃了。

陆子容笑了，拉着他就走。

“师兄等等。”澹台嚣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妇人，“她好像是我远房婶婶。”

“哦？”陆子容跟着低头看向她。

她一反常态地深深垂着头，纹丝不动。

澹台嚣道：“这是我四师兄，他人很好的，你不用怕。”

“四师兄……”妇人低低嗫嚅了一遍，这才颤巍巍地抬头，小心翼翼打量着陆子容，然后松了口气，喃喃道，“他是四师兄。”

澹台嚣觉得她有些奇怪，她的重点好像不在“师兄”上，而是在“四”上。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仿佛是碧虚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澹台嚣在心里询问，碧虚郎没吭声。

“你准备帮帮她吗？”陆子容转头问澹台嚣。

澹台嚣看着地上的妇人，心头突然涌起一丝厌恶。

他一时不语，陆子容便道：“我在敕湟有个多年的好友，他家是开当铺的，我可以请他给你安排个差事。打打杂看看店，挣不了太多，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你意下如何？”

妇人立刻答应了，千恩万谢。

澹台嚣看了她几眼，默默跟着陆子容走了。

陆子容把他带到酒楼，点了几样菜看着澹台嚣吃，自己只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喝。他已经到了不怎么需要吃饭的地步了，除了嘴馋的情况下，十天半个月吃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陆子容边喝茶边道：“我要在这里待半个月，每天都要在宫里陪王伴驾，顾不上你，你只要好好地待在京城里，其他的就随你了。”

澹台嚣百忙之中抽空点了点头。

“你还挺能吃。”陆子容笑了笑，又道，“刚才那个妇人，你确定是你婶婶？”

“是，我小时候她还算照顾我。”澹台嚣非常信任碧虚郎说的话。

“在这儿遇见，挺有缘的嘛。”陆子容默默在心里琢磨，听沈则绎说，澹台嚣出生的小村庄就在敕湟临近的迟蒙，想来那妇人能跑到这里来也是说得通的。

他没再多想，叫伙计过来又给澹台嚣添了两个菜。

伙计过来的时候看见这一桌子居然只有澹台嚣一个人在吃，表情非常惊讶。这本来就是三个人的份，澹台嚣一个人竟还要再添。

他这一惊讶，陆子容也发觉不对了。他自己不常吃饭，对这个不太敏感，可是仔细想来，澹台嚣吃的未免也太多了，跟仙山饿着他了似的。

“师兄你也想吃吗？”见陆子容看着自己，澹台嚣把猪蹄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陆子容摇了摇头。

吃得异常的多，还总不长个儿，这让陆子容有了一个奇怪的猜测。

一路遛食儿回到客栈，陆子容很快离开去了皇宫。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澹台嚣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很快进入了梦乡，和碧虚郎吵架去了。

他睡熟后，沈星洲从窗户缝里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澹台嚣枕边，竟发现澹台嚣额头的那朵莲花正在发出幽微的光。

一般情况下这莲花是不发光的，它一旦亮了起来，就说明莲花在帮助澹台嚣对抗什么东西。它越亮，说明那东西越危险、攻击性越强。

可是沈星洲一点也感觉不到这屋里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气息，莲花在对抗什么呢？

碧虚郎？

可碧虚郎就是澹台嚣自己，莲花怎么会对抗他自己呢？

沈星洲坐在澹台嚣枕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眼见莲花越来越亮，有一瞬间竟亮到了刺眼的地步。沈星洲越发担忧起来。

这件事也得尽快让沈则绎知道，沈星洲准备天一亮就出去逮麻雀。

莲花的光芒渐渐熄灭，澹台嚣睡得越来越沉。沈星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感受着这具熟悉的身体上的温度。

澹台嚣的手猛地一颤。

沈星洲连忙从窗口飞了出去，躺在屋顶上掀了块瓦片起来盖在身上，打算凑合着睡个囫囵觉。

就在他刚刚睡熟的时候，床上的澹台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发直，盯着头顶的帷帐发了很久的呆，随即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珠连一丝晃动也没有，几乎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颗黑色玻璃珠。

澹台嚣缓慢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顶上的沈星洲翻了个身揉了揉鼻子，正睡得香甜。

澹台嚣刚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打开衣柜，拿出了里面放着的自己的佩剑。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平稳，却又透露着一丝诡异的僵硬，如同一个被提线吊着的木偶，看似有条不紊，却毫无生机。

楼下大堂里守夜的店小二看见他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过去给他开门，口中问道：“客官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是有急事吗？”

澹台嚣轻轻点头，踏出了客栈的大门。

店小二困得厉害，没再多问，也没留意澹台嚣不同寻常的呆滞，锁上门又回去睡了。

这时候街道上寂静无声，连老猫逮耗子的声音都微不可闻。澹台嚣在黑暗的小巷里伫立片刻，忽地腾空而起，消失在了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