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湟那边已经得了信儿，派了使臣出城十里迎接。这个好意却给陆子容添了麻烦，本来他都直接落在客栈门口准备把澹台嚣放下了，又得折返回去让人家接一下。

权衡之下，他让澹台嚣先自己进客栈安顿好，等他的消息。

走之前，陆子容还叮嘱道：“这个蓝色的包袱里有厚棉衣，赶紧进去穿上，别着凉了。”

澹台嚣听话地进去给自己要了一间房——陆子容要住皇宫。

敕湟在八大王朝里不算最繁荣的国家，地方还偏北，这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

陆子容已然是练气大成的玄真期了，他们的无垢琉璃之躯水火不惧、万邪不侵。他一点儿也不怕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道袍。

澹台嚣打开陆子容的包袱，把棉衣拿出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非常合身，而且式样也好看，领口还有一圈软软的棕色绒毛。

他喜滋滋地穿上，不禁再一次感叹陆子容的细心。连澹台嚣自己都没想到凡间的气温现在如何，可陆子容已经把他的衣服都给准备好了，甚至还有替换的和棉鞋和帽子，都是很好的皮子。

沈星洲悄咪。咪地扒在窗缝，看着澹台嚣换上一身沈则绎给他准备好的御寒衣物，有那么一点想告诉他细心的不是陆子容，但出于对沈则绎把他撵过来看孩子的不满，他一声也没吭。

澹台嚣在仙山上不分四季久了，虽然裹上了厚厚的冬装，但一时还是不太习惯，好在伙计很快进来给他的房间生上了炭火。澹台嚣转头瞥见窗户没关严，便走过去关好还插上了。

沈星洲一愣，被这个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傻子惊到了。

生着炭火呢，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把你闷死在里面都对不起那炭盆。

……果然还是沈则绎有先见之明。

沈星洲叹了口气，刚要抬手敲窗户，澹台嚣却突然跑过来打开了窗，留了一掌宽的缝隙，想了想又推开了些。

哟，突然灵光了？沈星洲心道。

里头的澹台嚣嘟囔了几句什么，像在自言自语。沈星洲把自己的身体隐藏在打开的窗扇后面，听见澹台嚣道：“我又不知道，在仙山上从来就没烧过炭。”

沈星洲：？

我刚才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吗？

紧接着澹台嚣又道：“九岁之前也轮不到我来烧炭啊，再说那时候我家根本不用给窗子留缝，我家房子到处都是缝。”

沈星洲惊呆了。

“哦对，那时候买不起炭，烧的是柴。烧柴是不是也不能关紧门窗？”

……他在和谁说话？

沈星洲趴在窗户上仔细听，的确只有澹台嚣一个人的声音。

“知道了。可是开着窗很冷哎，你自己出来吹吹，站着说话不腰疼。”

出来？出哪儿来？

沈星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为什么现在有的时候我在心里跟你说话你好像听不到了？”澹台嚣又问，“好几次我叫你你都没回应。”

碧虚郎：“哦，不是听不到，我就是懒得理你。”

澹台嚣不张嘴了，在心里骂遍了碧虚郎八辈儿祖宗。碧虚郎不甘示弱，和他对骂了起来。

沈星洲隐约听明白了，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如果碧虚郎已经苏醒，并且和澹台嚣熟到了这个程度，澹台嚣又为何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呢？他现在知不知道以前的事？如果他知道了，那他在沈则绎面前的种种表现……

沈星洲想马上回去把发现的事情告诉沈则绎，可又怕离开以后澹台嚣会整出幺蛾子。思量再三，他决定逮只麻雀送信回去。

说干就干。

冬天食儿难找，麻雀很容易掉进陷阱。沈星洲正好撞见几个小孩儿在逮鸟玩，旁边的笼子里已经关了一只。

于是孩子们把第二只麻雀罩在竹篮下面去拿笼子的时候，就只能围着个空笼子痛骂偷鸟贼了。

写好了纸条绑在麻雀身上，沈星洲给它施了个法术，命麻雀往第一仙山飞。

做完这些，沈星洲再次趴到窗户上偷窥。

然后就发现人没了。

澹台嚣拿了点银子揣在身上，迫不及待出门逛街。

上次下山也没有真的下山，山脚下的世界严格来说不算真正的凡间，而且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到处跑。这回却是实打实的天高任鸟飞了，把陆子容说的“等我消息”完全忘在了脑后。

到底是一国之都，皇城根儿底下，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道路四通八达，马车里的是贵族豪富，赶着牛车驴车拉货的贩夫走卒也神采奕奕。

沈星洲很快找到了澹台嚣。

街道两旁除了一些买卖店铺，还有许多百姓在进行各种娱乐活动，斗鸡斗鸭斗草花、拔河、蹴鞠、投壶还有下棋等等，不胜枚举。

澹台嚣每一个都会停下来瞧上几眼，不感兴趣就继续走。他在一个杂耍班子跟前看了很久，几个女伶头顶着碗，在一根绳索上行动自如，还能金鸡独立。

澹台嚣看了一会儿，跟着其他围观的百姓们一起拍手叫好，还非常豪爽地给了端着盘子过来讨赏的伶人一整个银元宝。

那个元宝往盘子上啪嗒一放，周围登时万籁俱寂。

澹台嚣看了看他们，不明所以。

元宝在一盘铜板里鹤立鸡群，伶人瞪着它眼都忘了眨，颤抖着手拿起来看了看，险些以为是假的。

澹台嚣不知道的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用的都是铜板，稍微好一些的用指甲盖儿那么大的碎银子，这种金银元宝只会出现在富商大贾或者王侯将相府上，绝大多数百姓可能到死也摸不到一个元宝，因为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足够他们花一辈子。

刚才还在绳索上步步生风的女伶看见这一幕，一个踉跄把头顶的碗也摔了。

讨赏的伶人张着嘴看着澹台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连道谢都忘了。

“这是哪家走丢的小少爷啊？”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澹台嚣被他们看得脸红，忙不迭溜了。

伶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追着他道谢。澹台嚣吓得越跑越快，他们还穷追不舍。

沈星洲看在眼里，无奈地抹了把脸。你四师兄的私房钱就是让你这么散着玩儿的？

多少得给他补充点儿生活常识了，沈星洲这么想着，又看见澹台嚣甩掉了那些伶人，停在一家商户门前喘了几口气。

两个穿红着绿的姑娘站在门口朝他招手，澹台嚣抬头看看匾额上醉花楼三个大字，心道不知这里卖什么吃的怎么伙计都是女的，然后就走了进去。

沈星洲：“……”

救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可千万别让沈则绎知道你来这儿嫖来了。

……也别给老鸨元宝了，万一赎回个姑娘来，还得再把人家卖了。

过了一会儿，澹台嚣从里面冲了出来，整张脸红得发紫。

沈星洲笑得想死。

澹台嚣深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这会儿碧虚郎又装聋不理他，想来也是存心要看他笑话。

澹台嚣已经生不起气来了，也不敢再进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老老实实在街边吃了碗牛肉面，还要了八个烧饼。

结账的时候他存了个心眼儿，没再傻乎乎地掏大元宝出来，而是观察了一下其他和他吃的差不多的客人，他们用的都是铜板或者碎银子。

澹台嚣从善如流地拿了一块小小的碎银子出来，伙计还找给他好几个铜板。

八个烧饼还剩一个没吃完，伙计给他包了起来，澹台嚣揣在怀里接着溜达。

没走多远，澹台嚣瞥见墙角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身前的破碗里放着几个铜板。有路过的行人弯腰往碗里又丢了一个，她便会给那人磕一个头，说一句“长命百岁”或者“富贵吉祥”。

澹台嚣看明白了，这是在乞讨。

这么冷的天，她穿着如此单薄，还要在这儿跪着。澹台嚣于心不忍，过去把怀里的烧饼给了她，又从钱袋里拿了一点碎银子放进碗里。

妇人感激地给他磕了好几个头。

澹台嚣连忙道：“别别别，别磕了。”

妇人直起身，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仿佛是饿坏了，马上大口大口地啃着烧饼。

澹台嚣这才发现，她的肚子有些隆起。

这下子澹台嚣更心酸了，他四下看了看，去对面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和一碗粥，拿过去给了那妇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声音沙哑地连声道谢。

澹台嚣在她身边蹲下，问道：“你只有一个人吗？你的亲人在哪里？”

妇人抹着眼泪，边吃边道：“没了，都死了。”

澹台嚣叹了口气，想想道：“可是你在这里乞讨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更何况你腹中还有个孩子。”

妇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神色有些恍惚。

澹台嚣没注意到她情绪的波动，接着道：“也许我可以帮你。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紫云教的弟子。我们仙山脚下有一个俗世人间，你要是愿意去那里，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师兄，你可以在那儿寻个差事。”

“紫云教，紫云教……”妇人喃喃地重复了几遍，忽地抬头望着澹台嚣，“你叫什么名字？”

“澹台嚣。”

妇人重重地喘了口气，身子一软，歪斜在一旁。

澹台嚣连忙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妇人看着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