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春天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4673 更新时间:2021-11-10 12:03:20
早晨来时遇到丧事,他跟在队伍后边假情假意地嚎丧两声,古怪又青涩的哭声被南风吹乱,更显怪诞。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矮身跑进湿叽叽的巷子里,穿过后下三十个台阶,就到二中前的路口。安迷修在台阶下等他,背对着台阶抽烟,垂着头,细白的后颈形成一个轻微弧度,衣领遮住些,往下是紫红的晕染。他跳过最后四阶楼梯,扑到安迷修背上,把人撞得趔趄,险些跪倒,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声。雷狮敏锐地翻下来,抢走他咬着的烟丢掉,拽住他的手腕朝学校跑去。雷狮从不碰他的手,因为他的手上总是涂抹着阴毒,浓郁的颜色,轻轻挨一下,他也会反应极大地挥开,这并非他本意,这是无可奈何。
同窗还没来,安迷修看了眼挂钟,七点整,最少还有二十分钟才会陆陆续续地来人。雷狮脱掉蓝白校服丢到监控上,又锁了门,把安迷修堵在门后的小角落里,很安静地对视。
“诶。”雷狮靠近些,贴着他的脸颊说,“把衣服脱了。”
风扇被撞开,咔嗒作响。走廊上传来零散的学生们谈话和脚步声,雷狮一手扯着他的衣服,身体倾入他怀里,另一只手摸到他骨骼凹陷起伏,按压他紫红的肌肤。他咬牙,脸颊轻微鼓起。雷狮不知轻重地碰他,指甲陷进原有的伤中,血顺着背部,小蛇般爬出来。
安迷修张嘴喘息,无奈地按住他的手臂,又咳嗽几声,模糊道:“你弄得我好痛。”
“你也晓得痛。”他从兜里摸出纸巾擦安迷修背上的血,满背新伤叠旧伤,几处被他蹭破,都在流血。雷狮问他今晚去不去他家。他默算时间,发觉来得及,便说要去。
同学陆陆续续地到来,他们的谈话也暂告一段落。雷狮与他认识三年,初三暑假在沱江旁边,他浮沉在水中,雷狮亲睹溺水,水声滂沱而过,身边有游鱼跃起,烈日在正空,他完全沉进河里,透过河水看太阳像要弥散的波函数,越近中越远,生命灰败了。
雷狮费劲地把他捞起来,避免一死,却也跪在河边吐得神智模糊。吐完又咳嗽很久,喘得厉害。雷狮那时候要天真许多,蹲在旁边趁着拧衣服的空隙问他怎么咳得像要死了一样,明明没在水里。安迷修开不了口,他的喉咙里堵满寒病。
他生来有病,不致死,但随时都会剥夺世界。
课间雷狮和他的同桌换了座位,靠过来搜他的身,翻起今早来不及说的账:“你哪儿来的烟?”
安迷修目光散开,干咳声糊弄他:“别人给的,我身上没有,别摸了。”雷狮翻白眼,低声说:“滚你妈的,一准是你妈给的是吧,妈的婊『?』子都一个逼『?』样,拿出来,快点。”
别人的妈对亲儿子抽烟问题,大多是严防死守,几番警告,他妈不同,每周给两包,纵着他抽,盼着他死在烟草上。安迷修挡开他作乱的手,从书包夹层里找出烟和打火机,一并上交给他。
“我警告你。”雷狮扬扬手,笑道,“再让我抓到你抽烟,操不死你!今中午跟我上天台,你家那个我喊人去给你照看了。”
安迷修理亏,闷声答应,突然变了调:“昨天跟你告白的女生约你今天中午吃饭不去啊?还把我妹给我接收了,就为了和我上天台?”
他伸手要打他,中途收手,嘲讽似的挑一下眉却不说话。安迷修叹气,下堂课抵着肩膀一齐睡了,老师假装看不见,温吞地讲完整堂课。
正午最是热的时候,他们相携去天台曝晒,雷狮跟前桌借了遮阳伞,勉强能挡些。天台鲜少有人来,天气热便几乎没有。他们总是在天台闹,接吻或者休息,没有忧虑所以肆无忌惮,对道德公然挑衅。
安迷修在伞的遮挡下脱掉上衣,校裤挽到大腿根,心里有些哀愁又平白生出磊落。他不再轻易来摸安迷修的身体,在教室里稍暗些的角落,看得并不真切,现在光天化日,所有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上半身的瘀伤到昨天大多已经散去,今天重新覆盖,多出几处烟烫疤痕和破口。手臂、大腿和背部肿起一条条交错的抽打留下的伤。雷狮知道,烫伤是安迷修母亲做的,她总把他叫进房间,当着他面抽烟,烟气吐到他脸上,把他当做一个烟灰缸。
他沉闷着一言不发,不久后病发便是恹恹欲死。就在雷狮面前稍微的多些话,若雷狮是女孩便更多些,只是会绝口不提伤势和家庭。笑弯眼睛,三四句说不到重点上。雷狮这样就好。
“你家那个明晚去江燕那儿睡。”雷狮走近了,伞塞到安迷修手里,叫他举着遮阳,蹲下来给他搽药。他们在一起两年半,该做的不该做的,早早就做个遍。家庭情况各自『?』摸清楚,大多时候不提,雷狮喊他妹妹只说你家那个,大抵是从心里觉得他家哪个都是累赘和拖累。
安迷修慢吞吞地说:“家里不放心。”手指捏了捏裤缝。
“少屁话。”雷狮皱眉,站起身搽他上身的伤,心里有火气,指腹发烫还是轻的。和他眼睛对视,很快地打他脸一巴掌,“手伸出来。”
“手上没伤。”他用肩膀挑开雷狮,伞丢回到雷狮手中,把衣服穿上,雷狮侧头远眺外面的窗子。他整理好衣服后,倾身去亲吻雷狮,雷狮后仰撞到他的肩膀,猛然看尽了荒芜的平野天光,太阳吐出更大的火球。
安迷修贼兮兮地笑一下,说:“来亲亲。”
“爬。”他眉目间还有少年的光,安迷修垂首,还是亲到他的脸。他甩起伞杆,打开距离。安迷修笑起来,蹦跳着躲避开,他的眼睛沉下霎时,前跨一大步,猛地袭去,“妈的,给老子受死。”
在一起能快乐就已经足够了。
他来的晚上气温降低,偶有凉风轻拂,雷狮房间窗子敞开,钢丝拧成的小动物挂件吊在窗子上,哐哐乱砸玻璃。早年流行的trap电子摇滚明星的海报和周边塞满卧室,书桌旁放着老旧唱片机。安迷修趴在他的床上,悬空上半身,抻长手去耍他的吉他。也不好好耍,拿指尖去勾弹琴弦,发出铿铿声。
他房间的灯昏黄得像晚霞,死沉地落到安迷修的背上,静谧阴冷的温柔萦绕床头,安迷修耍腻吉他,望着那灯,一阵阵眩晕。这让他想起他妈抽烟时红光,想要呕,呼吸急促了,眼一黑,雷狮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垂头凝望他,看出来犯病,张着嘴喘息。
亲睹他的眼睛蒙上铅灰,好像回到他溺水那天,也是这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将死,不过结局总相同。
灯被关闭,黑天睁开眼睛。安迷修看不清雷狮的脸孔,只能拥抱着接吻,急切地确定对方存在,苦涩的药味弥散,逐渐淡去。唇舌纷乱,腿与胯纠缠不清,雷狮掐着他的肩膀,眉头紧锁,张着泛红的嘴呼吸。他舔他的下颌和张着的嘴唇,耳畔嗡鸣,唾液弄脏脸颊。
雷狮年少的躯体被另一个年少甜蜜,伤痕累累的男生打开,他也闻到男生身上的腥锈血气和色『?』欲搅和揉乱。他喘息,从眼角斜望窗子上的玩具,窗外的黑天的眼睛。安迷修发觉他的走神,抓住他的后颈,挨过来接吻。
门外传来敲门声,女声透过门板传来:“宝贝,你和小安吃饭没有?”伴随着一个陌生男音,在催促她去卧室,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偿所愿。雷狮的眼波坠没,愤怒腾然。唇被咬破,安迷修饮下自己的血,不断轻拍他的背。
人声逐渐远去,吟哦从门板外传来。安迷修想说话,雷狮不愿意听,又吻去。薄薄的墙面兜不住年青人的自尊和愤怒。他想,为什么母亲一定要如此放浪形骸。如果是因为生养了他,直言告诉他,他自然会让母亲活得更磊落,而非暗娼。
也许他恨的并不是母亲的放浪,而是母亲的温柔。如若她不温柔,丧失女性的母性,雷狮不会恨得这样痛苦,兴许连恨都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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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戏,但所有人都知道听戏是个好消遣,一时不注意,一场戏就演完了。戏子们下台便该他们登场,离开或到后台亲见那几位红角。唱武生的是个好苗子,这位爷请他到府上去栽培,林少爷摇着扇子笑,不拦也不言,班主斟了茶,旦角战战兢兢立在跟前。旦角男生女相,比那武生顺眼不知多少,捏的兰花指也教人心生怜惜。林少爷惯常来云天班听戏,包满堂,但从不到后台来栽培谁,今儿是头一回。班主摸不清他的意思。林少爷合扇平递到旦角面前道:“你耍得来吗?这扇子,班主教了没?”
班主给旦角使眼色,旦角松开紧捏着的手,接下他的扇子,在手上转一圈。扇寸大,扇骨重,他转不好,耍不顺,便凄凄道:“我耍不来,班主没教这个。上海谁扇子耍得好,林少爷当是知晓的。”林少爷若有所思,他家世清白,只好听戏,父亲又安排有婚事,这上海谁的扇子耍得好,确是不清楚。旦角将扇子塞进他手中,又道:“西凤楼头牌。林少爷去问便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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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跟格瑞说,你要活得像个人。背过身,又会听见母亲的声音,我是为你好。十八岁是个一切刚刚开始的年岁,但他看着身边的风物,忽觉都死了。高考近在眼前,母亲还在翻来覆去地嘱咐,再看看书,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他听话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打开台灯又写了一张卷子。字符扭曲着,好像无数条肉虫纠缠着,他很轻地笑一下,用钢笔把肉虫杀死。明天便是高中生涯的结束,旧生活的延续——母亲已经给他定下目标院校和专业,本地大学,医学专业。开学之后,母亲会到学校周边去租一个房子,照看他的生活。
父亲喝多了,夫妻俩在客厅吵起来,格瑞回头,透过卸下的门锁看见父亲涨红的脸。母亲压着嗓子说:“阿瑞还在学习你小声点!也不知道你又跟谁出去,喝这么多,你到底管不管你儿子了,啊?”父亲嘟嘟囔囔地说话,格瑞听不清,也不想听,翻出英语磁带把耳机戴上了。
睡前母亲又推门进来,格瑞喊她一声。母亲问了些学业上的事情,明天考试有没有把握,考场清不清楚。格瑞一一回答,母亲才把话说到重点上:“妈妈不希望你压力太大,就考那个宁大就好啦,早点睡,明天让你爸送你去学校,好吧?”
“妈。”格瑞想说能不能不考宁大,但母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便哽着说不出来了。母亲疑惑地问怎么啦?格瑞垂眸答道:“明天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不用爸爸送。”母亲叮嘱安全,格瑞听着,却觉耳边一阵嗡鸣,母亲的声音更迭,变成咆哮。于是他在咆哮中惊醒,带上文具赶公交车去考场。这个城市难得安静,同车不少高三考生,有一个女生睡眼朦胧地背着课文,格瑞想要吐,便在中途冲下车。
人流车海在眼前行进,他蹲着干呕,准考证掉在地上。两双相同的眼睛对视,愤恨的火从尾椎骨开始燃烧。他应该听话,妈妈是为他好,现在捡起准考证,去考试,去念宁大。但他迈不出这一步,愣愣地蹲着,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凭什么。
他捡起准考证,向着相反的位置奔跑,凭什么他要去考宁大,凭什么要去学医,凭什么世界像死了一样毫无回音。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跌倒,在一个青年脚边。青年脆生生地喊他:“格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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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品》
作为少年的嘉德罗斯趴在吧台边,不安分的眼睛乱瞟,迷离灯光扫过脸颊,泼洒出破碎的,若隐若现的流光。同班同事拨弄他垂下的兔耳,指甲盖泛青,臀部偶尔晃动,白色兔尾打颤。
沾染情『?』欲,震耳欲聋的环境里,两只无人问津的兔子站在阴暗处,打量蜂拥而来,在粘腻墙面下落座,会有别的什么动物靠过去,兔子是珍贵品种,还需要兔子来选择,在什么人,在哪里流血流泪。
今夜已经过半,他们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猎物,同事从酒柜上取来伏特加,笑着讲要和嘉德罗斯喝一杯。嘉德罗斯调整姿势,手肘撑住身体,侧身凝视他,说来吧。
那就来吧。他跃坐到吧台上,为他们斟酒,嘉德罗斯用两根手指拿起小杯子,上抬示意,他笑着和嘉德罗斯碰杯,极近乖巧的喝完。他们是这个夜场里陪酒兔郎,但也算半个店长——他们有夜场的股份。
无事可做的乐趣便是在夜场里玩乐,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不管你是什么猫,虎,狼,在这里都只能被兔选择或忽视,没有你选择的机会。也算是情趣。
他们推杯换盏,两双赤『?』裸的腿靠在一起,他的膝盖抵着嘉德罗斯大腿,光洁与斑驳交相辉映。门哐当声,白雪飘进来。他瞥见那抹白色,低声说:“嘉,草莓过来了。”
“哪儿呢。”嘉德罗斯伸长颈子去看,兔耳被蹭歪,看见那片进来的雪,正往吧台而来。他梗住,与他对视,同事生得漂亮,嘟嘟唇,说话都是软和的,做事倒是极辣。“草莓我要了。”嘉德罗斯说。
他瘪瘪嘴,跳下吧台,嗔怪似的用绒毛兔尾蹭了下嘉德罗斯大腿,坐到另一个独身先生怀里去。‘草莓’坐在他面前,看起来已然朦胧,不晓得是喝多,还是嗑嗨了。
嘉德罗斯踮脚,前半身压着吧台面,兔耳尖挨着‘草莓’的唇,他一笑,虎牙跟着往外跳:“你喝点儿什么呢?草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