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站稳之后亦是在看着他们这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瞳漆黑如墨，盛满了宁静，只是看着那一双眼睛，就好像褪去了所有的疲惫与烦乱，沉浸在那一抹寂静里，隐约间甚至感觉到那漆黑的瞳孔中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芥檀从沉寂中拉回现实。

“不必多谢，举手之劳而已”芥檀低头，掩饰似的理了理手中的折扇，向着那人略略微笑了下。

刚刚缓过气来的男人费了好些力气才挣扎着从地面站了起来。结果下一秒，扑通一声，直接又跪到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将芥檀吓了一跳，刚想将他扶起来，却见男人摇了摇头，调整了下姿势，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着他，表情隐忍而痛苦，眼眶微微泛红，死死的咬着下嘴唇，似是在酝酿着想要说的话。芥檀收回了想要搀扶他的手，稍稍挪了下位置，没有站在他的正前方，手中把玩着折扇，他有些好奇男人想说什么。

沉默了一小会儿，男人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口起，终于张开了口。可能是因为过度悲伤，他的嘴唇都是颤抖的，声音也有些微微的哽咽，“感谢侠士您的出手相救，今日我家举家出行，原是十分开心的，一路上欢声笑语，我女儿还在唱歌儿给我听，她一边拍手一边唱。我的夫人坐在旁边笑着看着女儿，也跟着歌声一起拍手。时不时的，还会拿手绢给女儿擦擦额头上的汗。唱完之后女儿会凑到我身边，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笑嘻嘻的问我好不好听。说好听的话就会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说不好听的话就会不高兴的嘟起嘴，一直磨着你，直到你说好听为止。一切都是那么的幸福。”

一边说着，男人忽然笑了，脸上流露出了幸福的神情。通过男人的描述，芥檀能想象出来那种家庭其乐融融，子女承欢膝下的温馨场面。一个侍卫似是想到了什么，甚至会心一笑，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幸福。芥檀看见了挑了下眉，倒是也没有说什么。但是，男人接下来却是话锋一转。

“可是，可是谁能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听见女儿的歌声了，这竟是最后一次了啊。”男人双手抱头，情绪有些崩溃，说最后一句话时嗓音带了些嘶哑。

男人的气息有些飘忽，眼神有些涣散，“谁能想到，谁又能想到这怎么就遭了山匪了呢？”

男人的情绪持续崩溃，“我的女儿，我的妻子。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我真的是无言苟活于世。”说完，男人嚎啕大哭。看着面前惨烈的场景，面对眼前妻儿的惨死，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终于是绷不住了，跪在原地捂着脸哭到崩溃。哭声久久的在这林间回荡。

这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刚刚感同身受的侍卫，也已经是微微红了眼眶。双手使力，攥紧了手中的刀，目光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黑衣人，就等芥檀一声令下他绝对会是第一个冲过去的。

芥檀也有些动容，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用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却没有说什么，毕竟斯人已逝，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异常苍白。

男人哭了半晌，似是终于缓了过来，他将脸从双手中缓缓地抬起，狠狠的吸了下鼻子，他的双眼已经肿成了核桃，用衣袖胡乱的擦了把脸，然后看着芥檀。

“虽然恩人救了我的性命，对我来说已经是有了大恩，但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眼前这个恶贼，他杀我妻儿，毁了我原本幸福的家。在这条路上，肯定还有不知道多少家庭如我一般毁在了这贼人的手里。为了我的妻儿，为了之前死在这贼人手上的无辜性命，也为了之后不再有无辜之人丧命在这贼人手中。恳请恩人杀了这恶贼，为这青州城除害！”男人伸手指着远处的黑衣人，一口气说完，随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听完男人的这席话，芥檀却并没有立刻应下来。而是转过头去打量着四周的场景，视线移到了那黑衣人的身上，见他没有看着这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嗯？竟然在看着小女孩儿。芥檀有些意外，微微皱了下眉头，又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半天没有等到芥檀的回复，男人有些疑惑，又转过头看着芥檀，见他的目光在四处打量，也跟着看了眼四周，可是地面上除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之外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东西。男人实在是看不明白什么，便又看向芥檀，试探性的叫了一声：“恩人？恩人您在看什么？”

芥檀回神，看着眼前的人疑惑的目光轻轻摇了下头，“没什么，我就是看下现场。”

“哦，那您同意......”男人刚要将问题再说一遍。

“那边那位，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不等男人说完，芥檀里却突然出声打断了男人的话。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男人直接愣住了，半天才挤出来了一句：“您这是什么意思？”。

懵了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围在旁边的侍卫，就连黑衣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有着微微的讶异。而把所有人都搞懵了的芥檀此刻却面带微笑的看着对面的黑衣人，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便又重复了一遍：“我说，那边那位黑衣人士，您就没有想说点儿什么吗？”

那黑衣人对芥檀竟然会问自己有些意外，惊讶了一瞬之后又迅速的调整了状态。面对芥檀的第二次提问，他依旧没有选择立刻开口回答，而是看着芥檀，不说话，就只是那么注视着他，似是要将他看透。

芥檀不卑不亢，姿态自然的面对着黑衣男人的审视。

就这样静默了半晌，在芥檀已经按捺不住，思索着这人是不是耳朵有点儿问题，或者是脑子有问题理解不行，要不要问第三遍的时候，黑衣人终于是开了口，声音低沉且舒缓：“我路过，听到有声响，觉得不对，有些好奇就过来看了一眼。”

说完，微微侧了下身体看向倒在马车侧面的一对母女的尸体，说道：“我到的时候就是听到这个小姑娘在唱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唱。这个视角，她看到了我，想向我求救，但是，晚了。刀已经砍在她身上了，她倒下的时候向我投来了求救的眼神，她那张开的嘴型是一个‘救’字”

说罢，便不再言语，而是静默的看着那个小姑娘，回想着刚刚小姑娘哼唱的歌谣，再想起她的眼神，是祈求和希望，那瞬间明亮的眼睛充满着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芥檀见黑衣人又低头看那个小女孩儿了，知道他应该是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刚刚张嘴想要说什么，那哭红了双眼的中年男人立刻挣扎着直起身，对着黑衣人悲愤的怒吼：“无耻小人！你，你怎敢如此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明明是你说被小姑娘的歌声给引来的，把我们劫持了之后你便要我女儿唱歌给你听，不从的话就杀了她，她没办法，她就颤颤巍巍的开始唱，你嫌她唱的不好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了句扫兴便直接一刀砍了她，我，我TM他还是个孩子，她只有八岁，你拿把刀抵着她她怎么能不害怕！她求你，是，她求你放过她啊。”

男人说着说着低下了头，一边轻轻摇头，一边低喃，“她只是个孩子！她只是个孩子，有什么事，你冲我来，你冲我来，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女儿。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你难为她做什么啊。”说着说着，男人闭上眼，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芥檀能明白男人的痛苦，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怕是得用一辈子来治愈。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己面前被杀，如今定然是痛苦万分的。

芥檀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了那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眼，攥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转而又看向倒在那边的小姑娘。

黑衣人听完男人说的话抬头望向男人这边。他投向男人身上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芥檀总感觉那如墨的双眸，颜色又深了几许，甚至泛着丝丝的凉意。

看了那男人一小会儿，黑衣人又将目光移开，看着眼前小女孩。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在女孩的旁边蹲下身。黑衣人的这一举动倒是让芥檀有些迷惑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便不动声色的看着，只不过手中折扇轻捻，时刻准备着。

男人刚睁开眼就看到了黑衣人的举动，情绪立刻就激动了起来，对着黑衣人紧张道：“你要干什么，你给我离我女儿远点儿，不要靠近她！”男人紧紧地盯着黑衣人的动作，目光一刻都不离开。

黑衣人蹲下后，先是就那么盯着小女孩儿看了一会儿，随后在怀中摸索了两下，拿出了一张手帕轻轻擦去了女孩儿脸上的灰尘和血迹，露出了小姑娘原本干净，清秀的脸庞。

看着黑衣人的举动，芥檀眉头微挑，眼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那原本蓄势待发的武器又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默默的看着黑衣人将女孩儿的身体正过来，面朝上放平，拿手绢清理小姑娘的脸庞，并将女孩儿未合上的双眼用手轻轻的合上。

一旁的男人看这情景却是不屑的嗤笑一声：“现在做这些，你装给谁看！刚刚她求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放过她，现在人已经死了，你又做这幅姿态！给谁看！”

“还有她的母亲，你还记得吗？她的母亲。你让她杀了自己的女儿就放过他，你让她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你还是人吗！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你这禽兽！那女孩儿那么的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你。最后，她的母亲，为了女孩儿，直接撞死在了你这恶贼的刀下！还有那帮家丁......”

芥檀听着男人的话，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右手拿着折扇横于胸前，不停的抚摸着，眼瞳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人嘴角流着鲜血，一边指着那满地的尸首，一边冲着黑衣人厉声质问着，字字锥心，字字泣血。

原本宁静的树林，独有这男人悲痛的质问，声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