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就这样在贪狼镖局里住了下来。

除了万仇他们几个，其他镖师都没有在赫连手底下受过气。赫连长得又好看，还很能喝酒——这对他们这些江湖豪侠来说就相当于自己人的准入证，因此他们对赫连的态度是非常友好的。

赫连广给他安排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吃穿用度都是选最好的来。除了没有下人伺候之外，赫连的生活过得和从前差不了太多。

而实际上的天差地别，只有赫连自己清楚。

从王府里穿出来的衣服饰品，还有那把折扇，都被他锁进了衣柜里，连一眼都不敢再多看。没人叫他“四公子”了，没人催着他去上课，没人管着他不让他出门，也没人倾尽全力为他计深远了。

他看起来适应得很好，不见憔悴不见消沉，好像那个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的不是他，好像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灾难。

万仇和齐威说赫连“冷血无情”，鱼龙说他“不可思议”，而烛正想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对自己越狠的人，世界对他越温柔。”

另外三个人不说话了。

他们回来的第四天，镖局接到了一单新的生意。贾曦和雇主清点了货物，确定了佣金和赔付数额之后，赫连广照例叫了风晏过去，让他安排镖师和趟子手押镖。

风晏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赫连广和贾曦在吵架。他迟疑了一下，无意窥探这两口子的私事，刚准备先离开过会儿再来，就听见贾曦提到了赫连的名字。

这下风晏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听听，于是悄悄扒到门边听起了墙角。

“那就把钱给他！咱们镖局不缺这些银子！”贾曦吼得很大声，中气十足，震得风晏脑瓜子嗡嗡的。

赫连广丝毫不甘示弱：“你说得轻巧！那五万定钱早就用在了各项开销上，否则你以为镖局还能支撑到现在吗？！”

“说得这么大公无私，好像多么为着镖局着想一样！你却还把那赫连当王爷家的公子养着！甚至为了他招了个新厨子，专门给他做他的家乡菜！我问你，你给你亲生儿子花过这么多银子吗？！”

“好端端拿灼儿和阿连比什么？你简直不可理喻！”

贾曦连连冷笑道：“哟，我看你是无话可说了吧？即便是要遵守承诺，保护他活着就是了，又哪里用得着做到这个地步！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在里头？！赫连广，你这个该杀的畜生！！！”

赫连广顿了一下，满头问号，声音也小了一点：“……为何骂我？”

风晏听见他的尾音微微发抖，差点笑出声，死死抿着唇才憋住了。

“老娘为了给你生个孩子，这些年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年的药！遭了你这辈子都还不完的罪！”贾曦声嘶力竭，其间还伴随着摔锅砸碗的声音，“却不想真心都喂了狗！你在外头跟哪个娼妇生的杂种，也敢带回来在老娘眼皮底下养着！我杀了你！！！”

风晏轻轻一叹，闭了闭眼睛。

果然如他所料，贾曦是这样想的。

赫连广一边躲避她的攻击，一边大喊道：“事情都没搞清楚你在这发什么疯？！不要胡言乱语，阿连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有灼儿这一个亲生儿子！”

“那他为何叫赫连？！为何和你年轻时长得这么像？！你为何待他如此不同？！为何非要把他锦衣玉食地养在镖局？！你说啊！！”

赫连广被逼到了墙角，只得硬着头皮承受贾曦劈头盖脸的物理攻击，他用手挡着头和脸，无助得像只鹌鹑：“我怎么知道他为何叫赫连？又不是我给他取的！我怎么知道他为何和我年轻时长得这么像？又不是我让他长成这样的！我把他留在镖局当然有原因！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啊啊啊啊——！！！”

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风晏听得五官紧凑，深深为赫连广的生命安全担忧，也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心道自己今后的娘子可万不能如此泼辣彪悍，他真的不想被按在地上锤。

下一秒，却听赫连广一声哀嚎，然后喊出了这么一句：“别打了！那是我挑的干儿媳妇儿！！！”

风晏：？

屋内瞬间安静了。

贾曦：“哈？”

赫连广扶着墙站了起来，把衣服理理平整，鼻青脸肿道：“那孩子配咱们阿晏正合适，你不觉得吗？”

风晏：？？？？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贾曦半天没说话。

风晏面无表情地转身。

……然后直接对上了院中的无数双眼睛。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好在风晏是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人，当即若无其事地又转了回去，平静地敲了敲门：“大当家，掌柜的，我来了。”

门很快开了，贾曦和他对视一秒，黑着脸把他拉了进去。

三个人各自站着，气氛一时尴了个尬，监了个介。

“……倒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思，喜不喜欢还是看你自己的。”赫连广捂着半边脸道。

风晏麻木地看着他。

这不禁让他想到了以前赫连广在外头赌坊输了银子，回来连个磕巴都没打就跟贾曦说钱他花来给风晏买好吃的了，那副理直气壮胸有成竹的样子让风晏都差点以为自己真吃了一肚子山珍海味。可怜的小风晏那天一共就得了半串糖葫芦，有一颗山楂还把他酸吐了。

贾曦没好气道：“那剩下的十五万两我们找谁要去？”

赫连广想了想：“不如就当聘礼了吧，别这么抠抠搜搜的。”

贾曦把腰一叉眼一瞪，刚要开骂，风晏马上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等我一下。”

他回屋去拿了个小木盒子过来，放在赫连广和贾曦面前。

这是当初孟熙让赫连给他的，风晏本来打算先让送信的把盒子捎回来，但里面的东西太贵重，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先把东西拿出来贴身收着，这个盒子是回来以后新换的。

“这些是之前王妃的赏赐，表面上都是些金银细软，大概也就值个一百多两。但是……”风晏说着拿出一张银票来，“后来我在夹层里发现了这张十五万两的银票。”

贾曦拿过来仔细看了半天，的的确确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整整十五万。

“这是何意？”贾曦不明白，“不是说剩下的钱六年以后才结吗？”

赫连广也迷糊了。

风晏道：“或许是王妃为了以防万一吧。大当家，掌柜的，王府已经把六年的酬劳都结了，还多了这一百多两，足够咱们给四公子六年的丰衣足食。如今王爷王妃都不在了，要是他们在天有灵，看见四公子过得不好，那咱们这钱拿得也不踏实。”

贾曦的脸色这下缓和多了，沉默着把银票收好。

赫连广非常高兴地拍了拍风晏的后背：“瞧瞧，阿晏嘴上不说，心里不还是很想让阿连留下来吗？忙不迭就把钱拿来了，生怕咱们没钱下聘。所以说人的身体都是最诚实的。”

风晏：“大当家我不是这个意思。”

赫连广又拍了拍他，拍得风晏后背发麻：“不用不好意思，我也年轻过，我都懂。行了，你去安排走镖的事吧，眼下挣钱最重要呐！”

风晏：“……”就离谱。

一出门，一堆镖师迎了上来，张口就是：“总镖头，听说你要娶赫公子了？”

风晏忍无可忍，微笑道：“你们为什么不把脑袋砍下来换个椰子安上去呢？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

然而他的否认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坚持认为他要娶赫连的依然不在少数。风晏被他们气得头皮发麻：“我不明白，是那个棒槌好看到能让他们忽略性别吗？”

鱼龙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闹剧中的另一个棒槌赫连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现在忙得很，趁着风晏去赫连广那边的时间溜到他房中，偷了一身最简单朴素的黑衣出来，顺带着还找到了一把易容用的假胡子——赫连广给他买的衣服都太精致华丽了，再配上他这张脸，走在街上等于直接拿个大喇叭喊“快看我”。

虽然这里是东昱的国土，大乾搜捕他的圣旨在这里不起作用，但也架不住有贪图那万两黄金的认出了他，把他绑了从东昱送到大乾也不是绝无可能。

风晏年纪比他小两岁，骨架却比他大些。但这也难不倒赫连，他找镖局里的杂役要来了针线剪子，自己动手把衣服改了改。

云卷云舒就窝在他脚边睡觉，偶尔抬起头闻闻赫连正缝着的衣服，熟悉的风晏的气息让它们加倍安心。

“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们老实待在屋里，不要惹人注意，知道吗？”赫连边缝衣服边和它们说话。

云卷云舒懒洋洋地弹了弹耳朵，算是给了回应。

“睡睡睡，就知道睡。”赫连喃喃地碎碎念，“怎么比我还懒呢？狼不能胖，你们应该多出去活动活动，我才不要养太胖的小动物。都说动物和人待久了，会长得越来越像，万一我也变胖了该怎么办？……但是呢，就算你们胖成了小猪，我也还是会勉为其难地养着你们的。毕竟，你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有你们陪着我，听我说话，那也很好。我也只当你们能理解我吧。”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赫连说着缝完了最后一针，把线剪断。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呆呆地盯着腿上这身衣服，就这么从天亮枯坐到了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