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来得突然，密集的雨点仿佛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在窗户上，一声接着一声的炸雷震得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

赫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半点要入睡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觉得身体越发燥热，心情烦乱不堪，贴身的中衣逐渐被汗水打湿，后背黏腻不堪。

他本想着起来擦擦汗换件衣服，再换一床薄一点的被子，可这个计划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人却怎么也起不来。

和自己较了半天的劲，赫连的思维逐渐迟缓，开始做起了浅浅的梦。可奇怪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睡着，但他无法清醒过来，也控制不住这些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比起做梦，此时的感觉倒更像是他的魂魄游离在身体之外，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看见了一个比现在的少年人模样要年长一些的自己，穿的也不是他素日最爱的蓝色，而是一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衣，上面绣的是连绵不断的日月星辰。这些图案是用银丝线绣成的，若隐若现，并不十分明显，看起来倒像是真的身披着来自天上的光芒。

……我在发光？赫连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个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的自己行动时端方持重，眉目间平和从容，一看便知是个风清月白的高洁君子。但他此时的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和憔悴，眉心微微蹙起，连那一声叹息都是矜持轻缓的。

他在看什么呢？赫连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去。

入目便是一片焦土，无尽的猩红卷着浓浓的鲜血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断壁下压着一具尸体，那里的残垣下又埋着不知是谁断了的剑。

赫连知道自己害怕的不是死人，可眼前的景象仍然让他触目惊心。头顶上雷滚九天，沉闷的巨响不绝于耳，但却一滴雨也落不下来，因此这片大火也迟迟无法熄灭，火舌仿佛已经舔舐到了天际。倏而一阵飓风刮过，更助长了火势，把本已满目疮夷的大地直接清扫一空。

那是诸神的黄昏。

赫连跟随在“自己”身边，一下子被他的悲痛感染了，情绪一落千丈。

他尝试着和面前的人交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于是赫连伸手去碰他，还没等碰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他听见那个人这样说着：“仙君！这畜生做下了如此大孽，你莫非还要袒护于他？！”

赫连正想回头去看看是谁闹的这么大动静，面前的人已经开口了，声线清冷：“他不是畜生。”

他说话时是非常平缓的，不带半点情绪的波动，赫连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尾音里细微的一点颤抖。这是在压抑痛苦吧，赫连心道，这梦做得值，自己居然还当上仙君了。

“他若不是畜生，怎么会这样癫狂！九天仙神无人是他的对手，这些日子他可是见一个杀一个！仙君可曾知道，十里千坟是怎样的场景？！”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撂下一句重重的责备，“仙君，这就是你养的好疯狗！”

赫连看见这位清贵出尘的仙君微微垂着双眸，鸦翅般的羽睫轻轻颤动着，这似乎就是他能够表达的情绪的极限了。赫连不自觉地离远了些，生怕自己会带过去一点灰尘，污染了仙君满身的月光。那个人站在一堆废墟里，犹如明珠在瓦砾间，旁人远远看见，却不敢伸了脏手去拿。

赫连不禁有些羡慕，自认是没有这样的气度的。

“我会替他偿还罪孽。”仙君说。

“那么这畜生呢？”

仙君沉默了。

“仙君万不可错了主意。有些人天生反骨，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发起疯来毫无缘由，只图个高兴。像这样的孽畜，是绝不会被驯化的。有他在一天，九州四海将再无宁日！”

赫连看见仙君的衣袖里缓缓露出一把透着寒气的长剑。

其意不言而喻。

“看来仙君还不算昏聩。”

“他笑起来最好看，像江南的桃花。”仙君说，“他不该有反骨，不该如此暴虐，他该多笑笑的。”

“其他的，便让我来承担吧。”

赫连都有些心疼他了。他口中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究竟是谁呢？

无端端的，赫连脑海里浮现出了风晏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带笑双眼。

……若是他，那倒也还算贴切。

赫连的身体越来越轻，眼前的仙君和混乱的大地一起渐渐变得模糊，直到陷入一片黑暗。

一道闪电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轰鸣让人的心脏都狠狠一抖。赫连猛地睁开眼睛，呼吸还有些急促。

他躺在榻上怔怔地盯着头顶的帷帐，一点点平复自己失了节拍的心跳。

这一夜心事重重，再加上外头的雷雨，赫连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早起去吃饭的时候眼下便是乌青乌青的。赫连广见了很是担忧，问他：“如此憔悴，是没睡好吧？屋里哪里不习惯吗？”

赫连揉了揉眼睛，挤出一丝微笑：“只是昨夜打雷下雨的，太吵了。”

赫连广道：“春夏之交本就多雨，东昱又更是个潮湿的国度，不像大乾晴天多。这也没法子，不若睡前喝碗安神药，我让人去药铺给你抓药来。”

赫连没有推辞，含笑道谢了。他的确是需要好好休息。

“成天待在镖局里，想必也无聊吧。正好这阵子我有空，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赫连无法拒绝他的好意。他知道赫连广之前不是没空，而是心细，体贴他还没有从家中的灾难带来的悲痛当中缓过来。

赫连广的行动力非常强，说干就干，当即便准备让人去备马了。

“会骑马吗？”赫连广问他，“若是不会，我可以让人准备马车。镖局里旁的没有，这些可多的是。”

赫连想了想，选了个折中的回答：“在家时学过一些，但我爹不让我出门，也得不到历练，大约不要跑得太快就好。”

赫连广点点头，吩咐马夫道：“去选一匹最温顺的马，喂饱草料，戴好马鞍，我们吃过早饭便出发。”

马夫刚走，赫连广又叫来一个仆役，对他道：“去告诉风晏一声，我们要出去玩儿几天，镖局里的事就交给他了，让他和掌柜的一块儿操持。”

“是。”仆役下去了。

“有个称手……哦不，称心的干儿子，就是这点好。”赫连广看起来很开心。

“干儿子？”赫连问。

赫连广道：“算是吧。这孩子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和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前些年我们夫妻二人总也没个一子半女，只道是子息缘薄，不必强求，将来把镖局交给阿晏也能放心了。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侍奉我们终老。如今虽有灼儿，但他还小，来日能否成器也未可知，有阿晏帮衬他些许，那便是最好的。”

赫连静静听着，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仿佛在渐渐松软下来。

然而不消片刻，他便硬生生把那一小块儿又重新浇上了水泥。

“那，风总镖头的亲生父母呢？”赫连状似好奇道。

赫连广只当是边吃饭边和他闲谈：“他爹的事他也没说过，我只知道他亲娘待他极不好，说是视如狗彘也不为过。才十岁的孩子，动辄便打骂不休，还要他出去干活，带了钱回来才能给口饭吃。你可知道，他被我领回镖局时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的名字还是后来自己取的——哪有这样做母亲的呢？给孩子取个名字能要了她的命不成？别人家的猫猫狗狗都有名字。”

赫连皱了皱眉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告诉风晏自己给两只小狼崽取了名字的时候，风晏为什么会是那个表情。

“有名字，别人才能知道有人爱它们呀。”

当时赫连是这样说的。

赫连广说起风晏，就好像是画家聊起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幅丹青，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其实啊，当年我们夫妻都觉得，阿晏的命这么苦，小小年纪受了如此多的罪，更何况造成这一切的还是他的亲娘……经历了这些，他的性子多半会变得阴郁、极端、格格不入，我们还在担忧要怎样教养他才好。可没想到，你瞧他，爱说爱笑的，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的孩子。”

赫连广的这个比喻挺有意思，又莫名的贴切，赫连听着便笑了笑，突然很想在风晏的脑袋上揉上一把，看他和云朵哪个更软。

除此之外，赫连的思绪又飘到了某个阴暗的角落。

一般来说，父母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是星主，那么生下来的孩子也是星主的概率很大，或者他的近亲之中，说不定也会有。像风晏这样强大的贪狼，他的家族也必然不普通。

不过，风晏的身世连赫连广都知道得不全，他又该用什么理由去询问细节呢？

……真的要对风晏的亲人下手吗？

赫连有片刻的犹豫。

很快的，仿佛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从苍穹之中压迫而来，穿透了他的身体，吞噬了他所有仅存的仁慈和愧疚。

人都是要死的。赫连木然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