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最易生出罪恶邪念，亦是恐慌滋长的巢臼，林沅晏在梦中恍惚着，眼前若隐若现的画面仿佛连环套一般，引她穿透黑暗向四周跌跌撞撞的走去。

——少年催马，衣裳里藏着满袖的四季海棠，在众人的哄闹声里，远远地将一捧娇花掷入她怀中。

——大漠风沙四起，她与程北一同策马疾驰，少年意气风发，挽弓如满月，箭矢划破长空，荒漠中，银色头狼应声而倒。

——官道上，一骑烟尘，衣衫狼狈的将军满眼血丝截住天家辇舆，颤着声音问她，能否舍下责任归隐大漠，换个长厢厮守。

——富丽堂皇的宫室，她被缚住手脚，殿外守卫森严，只能任由每日两碗腥臭苦涩的药汤灌入口中，意识日渐模糊，所有记忆开始丟角缺漏，直至最后，再也没了任何记忆……

那药汤的味道似乎还留在喉咙里，她想不起那些是什么药，身体却不自觉的开始发冷，似乎是恐惧再次忘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林沅晏猛的睁开双眼，床头柔和的烛光跳了几条，隔着几层帘幕映入眼中，周遭熟悉又陌生，带来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床脚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似是布料摩挲，又如同有人翻动帘幕。

林沅晏像有所觉，抱着锦被缓缓坐起来，昏黄的烛光透过轻薄的罗帐，缀满如意攒花纹的罗帐动了几动，林沅晏下意识伸手将罗帐掀开一条缝，眼前一花，金色的花纹，蛇类的毒牙闪着光，伴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啊——”

尖厉的叫声打破楚王府深夜的平寂，一个个院落纷纷点燃了灯火，现今府上的当家人楚王妃被儿媳遣来的嬷嬷叫醒，来不及洗脸梳妆，匆匆赶到长公主住着的贺怀榭里。

“长公主怎么了，”贺怀榭建在王府后院平鸾台上，一面临水，夏日里是最凉爽的所在，今日楚王妃却觉得夏夜凉风吹的她浑身发抖，在外院扯住一个眼熟的婆子问着话。

“回王妃，寝殿里有毒蛇，长公主受了惊吓，昏过去了还未醒，世子妃让婢子去二门外打发管事的请御医。”

“什么！”楚王妃吓的腿发软，身后的婢女忙托住她，“那…那快去，你快去。”

眼见着那婆子飞跑出去，楚王妃才有了些力气，抓着婢女的手往里头走。

长公主在她们府上长住，是先帝和当今陛下的信任，但长公主若是出了差错，这信任就会成倍的化作失望和冷落，他们府上老王爷已经去了，若是被圣上冷落，那楚王府难保不会变成下一个东平郡王府。

“呀，这是怎么了！”贺怀榭里的情状远比楚王妃预想的更加糟糕，在外殿值夜的二十多个婢女齐刷刷跪了两列，内殿器具打砸的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飞溅的污血，两个穿着皇宫内苑戍卫软甲的男人正抬着被砍成几段的蛇身向外走去，楚王妃忍不住探头看去，刚刚砍断的蛇身被掐在侍卫手中时不时还会蠕动，楚王妃惊呼一声，忙用帕子捂住了嘴。

“母亲，”世子妃住在平鸾台的另一端，因此来的最快，赶来时恰恰目睹了那条蛇被当值暗卫砍成两段，比壮汉手臂还粗些的两段蛇身在地上扭着，腥臭的血甩了满屋子。

此时一回头见婆婆来了，柳氏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挪过去，“母亲放心，何统领他们来得及时，长公主没被这畜生伤到。”

“哎哟，”听到长公主没受伤，楚王妃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攥着儿媳的手满天神佛胡乱的叫着，“阿弥陀佛无量寿福老君保佑。没事就好，没伤到就好，没伤到那……里边儿？”

寝殿的内室用厚重的帘幕隔开，将内室情况被遮的严严实实，楚王妃朝着帘子指了指，世子妃拉住婆婆低语道，“里边儿何统领守着，说是长公主醒来之前，只准御医近前。母亲也别恼，那蛇怎么进来的还没拿准，何统领不许旁人靠近公主正是他的职责，咱们只管外头吧。”

楚王妃点点头，只吩咐人将打砸成一片残骸的外间屋子收拾干净。

林沅晏恍惚间听到耳边嘈杂一片，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她强撑着疲倦睁开眼，灯火未熄，闪烁的烛光映入眼底，她一时呆滞住了。

“长公主醒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林沅晏伸手遮住烛光，又透过指缝向外看去，鹤发童颜的老者负手走到她床边，林沅晏努力辨认着眼前人，昏沉了快有五年的头脑难以清醒，她认不出眼前人是谁，甚至无从辨认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那老者伸手搭上她的手腕，隔着一层轻纱，老者有力的手指摸到了脉上，“长公主受到了惊吓，脉象虚浮无着，呈混沌之态，不过长公主一向身体康健，倒也无大碍，臣给公主开了几副药，吃上几日定定心神就好了。”

“那多谢孙太医，在下即刻让人煎药，还请太医盯着抓好了药验过再走。”何肆之一直守护在侧，虽然看到公主已经醒来，但面色还是有些难看。

原本保护长公主是他们的责任，可竟然在他部署的护卫下，发生了毒蛇溜进长公主床中，险些伤人的大错。何肆之暂且还没有处置今夜当值的下属，只命人将太医请去抓药。

“好，何统领辛苦了，那老朽告辞。”孙太医怎敢多说个不字，自他听说长公主出事后，从来的路上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治不好公主便把半条命赔进去的打算，现下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多劳累些又算什么。

“公主受惊了，臣定会彻查此事。”何肆之半跪在床前，手上捧了杯温热的茶水。

林沅晏挡在眼睛上遮光的手指微微颤抖，何肆之眼尖的看到了顺着指尖滑落的水痕，心里难过到几乎发抖，素来执剑的手竟然不稳的晃了几晃，半杯清茶泼洒在地……

刚醒来时的昏沉已经过去，回来的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记忆，林沅晏只感觉自己很多年都没有过如今这么清醒的时刻。

她……她原以为方才恍惚中只是一场梦，却不想真的回到了二十岁这一年。

她二十岁这年，黑水都护府商人带来的赤尾蝮蛇危及长安，侄女汝陵公主和亲高昌，突厥来犯程老将军战死沙场……

但如今一切都还没开始，不是西北军那十年间的承平长公主，只是娇养长安不问世事的帝王幼妹。

她竟然…竟然真的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