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垂眸看着她。

疯女人反倒有些不安了，用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仔仔细细地观察赫连的神情：“你还记得她吗？”

赫连眉心微动，随即刻意控制着把它展平了。

疯女人继续道：“你应该记得她的样子吧，真是个风姿绰约的妙人儿。你有些像她，这是好事。其实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

“你究竟是谁？”赫连打断了她的话。

疯女人不回答他，自顾自喃喃道：“我是反对你爹娶她的。但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而是怕你爹害了她。我不知道当时赫连双都遭遇了些什么，总之在我看来，她有时会有些迷糊，不太像心甘情愿留在昭达的。可我也没有办法，你爹连他亲娘都杀，谁敢管他？”

她的牙关紧咬，明显带着强烈的仇恨和敌意。她说着看向赫连，笑得残忍恶毒：“在我得知你娘有了身孕之后，我就和她说过千万不要把你生下来，生下来也赶紧掐死。你爹是个畜生，他的种能是什么好东西？可赫连双不听我的，她太傻。”

百里云泽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了吗？”

赫连抬了抬手，示意他无妨：“我爹是谁？”

疯女人思索了一会儿，眼神里仇恨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也罢，我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顾得上这些吗？赫连，摄政王死得冤枉，整个王府就剩下了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赫连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很快调整了过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疯女人道：“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赫连问她：“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疯女人轻轻摇头：“我无法证明，但你总有一天会相信我的。何况我就要死了，即便将来你有了能力却不兑现答应我的事，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这样想来，你也并不亏。”

赫连想了一会儿，道：“你先说你的条件。”

说到这里，疯女人极力维持着镇定，但却依旧控制不住一声又一声抽风箱似的粗重呼吸：“帮我，帮我杀几个人。太史铮、太史鸿、太史澄……还有韩无思！韩无思，一定要把这个贱妇剥皮抽筋，让她不得好死！”

这些名字太过耳熟，赫连马上就想起来了：“太史铮是大郢的皇上。你……”

疯女人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不停地捶着床板，发泄着满腔的怒火：“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

赫连把她的胳膊按住，沉声道：“我答应你。现在，在你断气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疯女人挣扎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一边哭一边道：“让他们两个出去，我要单独和你说。”

百里云泽和佟不凡马上出去关上了门。

“她要公子替她杀了大郢的皇上？”一出门，佟不凡迫不及待道，“她还真敢提。”

百里云泽道：“不光是太史铮。韩无思是他的皇后，太史鸿和太史澄是皇子。这疯子怎么会和这样地位的人有如此深仇大恨？难道她的身份……”

佟不凡摇了摇头：“我看她真是神志不清，说不定说的所有话都是胡扯。但公子听听也无妨，反正她也活不了两天了，不必真的替她做这些要命的事。”

百里云泽道：“可公子已经答应了。要是这疯子说的都是真的，他一定会兑现诺言的。”

佟不凡吸了口气：“我倒是认为不必。”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百里云泽忽道：“公子和风总镖头……”

“哎对了。”佟不凡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哥呢？让他赶紧来啊。”

百里云泽瞥了他一眼：“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佟不凡嘿嘿一笑：“你还别说，平常一夫一妻见得太多了，看到两个俊朗的男子在一块儿其实真挺有意思。”

百里云泽叹息道：“这事儿我都没和公子说。我哥之前回家以后，很快就听说了王府发生的事，本来准备跟我一起去镖局找公子的。但是我娘病了，我们两个得留一个在家。我当时说那就我留下吧，他去见公子说不定还能……结果我娘非要我出来，我哥留下。她说我哥年纪不小了，要让他成家了，她急着抱孙子。”

佟不凡没做声。

“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哥一直都很孝顺，我娘提的要求他能做到的都会做到。所以……”百里云泽说着摇头，“原本看公子和风总镖头在一块儿也挺好的，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佟不凡淡淡道：“和公子要做的大事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他也绝非沉湎于儿女情长的人。”

百里云泽问他：“我总觉得你不太喜欢风总镖头。”

佟不凡轻轻笑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倒不是儿女情长。”百里云泽道，“公子心里苦，身边有个人能让他倾诉会好很多。我们再如何，也替代不了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佟不凡刚要开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人一下子呆住了。

百里云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紧接着和他一起呆在了原地。

风晏站在走廊的尽头，和住持说了几句话，微微躬身行礼，住持便转身离开。

三个人都看到了对方，风晏面色如常，平静地走了过来。

“……风总镖头？”百里云泽有点惊讶，又害怕风晏是来寻仇的，于是还带着些戒备，往佟不凡身边靠了靠。

佟不凡的反应也差不多。但风晏脸上看不出仇恨或者杀气，他盯着那扇房门，问道：“他在里面？”

百里云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佟不凡有些冷淡道：“风总镖头有何贵干？”

“那是我和他的事。”风晏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说完就绕过他们朝禅房走过去。

百里云泽赶紧准备阻拦他，这时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赫连从里面走了出来。

对视的一瞬间仿佛亘古般漫长，赫连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瞳孔是妖异的碧绿，像被嵌进了两颗冰凉没有生气的宝石。但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赫连脸上近乎圣洁的清冷，犹如第一次下凡的天神，还带着九天之上的不食烟火，至真至纯。

赫连看着风晏，不属于人类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像一只茫然的小动物，好奇地打量着陌生人。风晏看着他的模样，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内心有巨大波动不能克制时瞳孔究竟是什么样。他一直认为那该是诡异骇人的，但此时看见赫连，却只觉得好看。

赫连仿佛终于认出了风晏，那两颗绿宝石左右转了转，然后微微向风晏伸出了手。

风晏没动，对他道：“你过来。”

赫连停了一会儿，收回手。

下一刻，骤然一阵疾风刮过，赫连就裹着那阵风扑进了风晏的怀抱里。

风晏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身体，力度大到赫连的骨头都在痛。但他一声不吭，也没有挣扎，反而享受着这种疼痛带来的安全感，好像这样他就可以融进这个人的骨血里，和他相依相伴，再无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我难受。”赫连闭着眼睛，紧锁眉头，在他耳边软绵地呢喃，向他求助，“疼，浑身都在疼……”

风晏太知道这种感受了。贪狼星的欲念极重，一个“贪”字贪的不仅是外部的权力财富，也包括对自身的控制。最开始时星主如果不能掌控住贪狼，就会很容易被它反噬。一旦碰上情绪的巨大波动，贪狼就会趁虚而入，企图掌管星主的身体，把自己的力量展现出来。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眼睛，其次星主会感受到浑身上下有一种什么东西喷薄欲出却不得其门的痛苦，非得让它发泄出来不可。

尤其是像赫连这种，还没有学会驾驭贪狼时他的狼群就已经出现的情况，相当于小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非要人家跑步，更是千难万难。

当年风晏就是因为这个，控制不住自己，险些端了一山劫镖的土匪。山大王被他扒光了挂在旗杆上，一地的小喽喽跪着求他不要烧他们山寨。好在赫连广及时赶到，才没让风晏闯下大祸。被赫连广带回去之后，他浑身疼得两天都下不来床，身上一直在发烫，痛苦得抓心挠肝的。

风晏犹豫了一会儿，哄孩子似的轻拍着赫连的后背：“我会帮你。”

赫连重重地喘着粗气，身体微微发着抖：“你不会。你都不要我了。”

风晏叹了口气：“我并非真的不相信你，我也知道这是你的无心之失，但我又能怎么样？我的弟兄死了四个，我是他们的总镖头，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原谅你？当时那样的情况，为了平息其他镖师的怒火，我当然要赶你走。”

“那你又为什么要过来找我？”赫连的声音有些嘶哑，“是来寻仇的？”

风晏沉默片刻，道：“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现在先不说这个，你越来越烫了。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你需要休息。”

赫连点了点头。风晏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离开了尼姑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