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又是无眠，跟在法国一样，无眠的夜晚好像成了常态，他见过太多次凌晨的街道，日升日落在他的眼中似乎都习以为常，当初嘲笑齐辉幼稚的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在之后的岁月里，夜晚空无一人的街市，会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回忆点。

过几天就是新年，齐辉家里人催着他回去，他也要去往法国与母亲相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特意穿的西装，一头白发梳的整整齐齐，在沙发上坐的端端正正，单舟望着他，友好的笑了笑。

母亲在厨房里忙，他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索性不说话，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法国这边的心理医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一落地就发来了短信，请他务必在新年过后第二天，来找他。

单舟应了，说明天就会过去。

‘新年快乐！’斯科洛的消息是晚餐的时候发来的，附赠一张他女儿的照片，单舟轻笑一声。

母亲询问着近况，那个男人无措坐在边上，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闷头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睡了么？”齐辉的电话在他失眠时打来，国内时，在齐辉的身边好歹能睡上几个小时，现在离了他，自己好像失去了睡眠能力一样。

“还没呢。”单舟站在窗前，他望着夜色中的街道，远处有人走过。

“新年快乐。”齐辉说，“我有些想你了。”

“我也有点。”单舟轻声的回应道。

“过完年你就回来吧。”齐辉说，“要不我过去找你，你带我去你经常去的地方好不好？”

“齐辉。”单舟垂下眼睑，他望着自己踩在地板上的双脚，然后视线向上，伸手打开房间的窗户，开的很大，夜晚的凉风吹进来，掀起桌子上摊开的相册，那里有一个老人他正揽着五岁的单舟，对着镜头笑容灿烂。

“嗯？”

“我没病。”单舟说道，这句话他说了两遍，好像以前还听过别人对着自己说过，具体是谁，记忆模糊的有些辨识不清了。

“我好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杨奕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里。”单舟说，“我是成年人......”

“我害怕。”齐辉打断他的自欺欺人，他的声音低沉，“有几次半夜我睁开眼，看不见你，我慌张的四处找你，打电话你也没接，最后我开车满街道找你，找到你了，我又害怕的不敢上前，我怕我会把你吓跑。”

“那天杨奕约我见面，我就觉得不对劲。”齐辉说，“他谈起了你，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单舟没有说话，他沉默的站在那里，昏暗的房间里，他披着一身寂寥，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想怎么回答那句话，也许是在想怎样才能释然一切，又或者是想着病房里那个可怜的男人，又或者只是不想回答而已。

当提问得不到答案，沉默便是对话中最完美的句号。

第二天清晨，他踏着薄雾去了自己常去的私人心理治疗室，室内放着轻缓的音乐，主治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把他带去了一间屋子里，两人交谈了一会，单舟把自己最近的画调出来，放到医生的面前，沉默了良久，他说：“你最近有做什么梦么？”

“有。”单舟说。

他最近总是会重复着做一个梦，梦里是冰凉的水，他被人掐着脖子按在水里，他挣扎着怎么也逃脱不开，最后氧气耗尽，他被人从水里拽出来，躺在地上贪婪的呼吸着入口的每一次空气。

有人站在他周围笑着，笑声刺耳，带着凌虐的快意，那时候，早已经没有什么愤怒了，大脑里所想的，只有纯粹的活着，活下去，见到齐辉。

等到缓过来，那些人又抓着他，再一次按进冰冷的水里，他在水里睁开了眼，四周是一片漆黑，看不见的黑暗包裹着他，耳边的水流沉闷的声音，那些笑声逐渐离他越来越远，模糊的辨认不清方向。

每一次他都会被梦里的恐惧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记忆总是会出现偏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蹦出一两个不太清晰的记忆，拼凑在一起组合起来，又变成了新的故事。可故事再新，里面依旧没有一个盖世英雄突破万难来救他，最后是自己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是自己救了自己。

把梦讲给医生听，那人问：“最近有见什么人么？”

单舟说，“我见了一个毁了我一生的人。”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恨意，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说的也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他是？”

“我父亲。”单舟说，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忽然抬起头，“近期过去的事情总是会浮上心头，失眠也是从最近开始的。”

“我记得您说回国后就不怎么失眠了。”

“嗯，近期它又找上了我。”单舟垂下眼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他轻笑一声，继续道：“最近的作品都是这个基调，我手下也出不来很好的色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之前。”

“可能是你最近见的人，和周围的一些事情导致的，我建议你需要放下手上的事情，给自己一个空闲的时间，多出去走走，”那人摆弄着桌子上的一个沙漏，旁边点着一个熏香，“不要过多的忧虑，避开那些事情，让自己心情舒展起来，然后和以前一样，我们要尝试的接受过去的自己，你当时已经做的很好了。”

单舟看着他，看了良久，等到沙漏已经漏完，香薰的味道充盈着鼻尖，他站起来，用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他说：“我没办法接受当时的自己，每时每刻，从未有过。”

“可当时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已经在尝试了。”那人也站了起来，“这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而你也确实拥有这样的勇气。”

“你可以尝试的去寻求在国内能让你安心的人，让他帮助你走出来。”那人送单舟到门口，“你需要跟人交心，把过去说出来，找一个你觉得可以完全信任甚至接纳你的人。”

“我想，”单舟站在阳光下，微笑浅浅的挂在脸上，“近段时间，可能需要您帮忙开一下药单，我近期可能需要它。”

“丹，你不敞开心扉，你来我这里多少次，需要多少次的药，也都只是杯水车薪。”

“我明白。”单舟挥手，他走进人群，一如第一次来这里，睡了那段时间里第一个好觉，那种感觉他这一生大概都忘不掉，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忽然看见了绿洲，但是到后面，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对着他敞开心扉，他总是有所保留。

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落在了梦的深处，早晚有一天，会扑向自己，亮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