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隽采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点滴一点点地注入他的身体。钟宇钦终于看清他枯瘦的手腕，太细了。

可能轻轻一掰就折了。

他的学生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对于他当初为何会退学钟宇钦还未可知。但眼下可见的是，他学生身边只有一个孩子，在他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两个人就远离了故乡，来到这片繁华之地谋求生路。

这其中过程应当是相当艰辛的。杨恺拿着他这几年的一些资料给他时，也只简单概述了一句：“换过很多工作。”

郭隽采那时初入社会没有经验，又怕被骗，为了生计，先是干过几个月的工地，做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年轻稚嫩的身板初次被生活碾压，每夜都伴着酸痛入眠。

之后他跑去做销售，陪客户，回家不是一身的汗，就是一身的烟酒味儿。后来被郭桐嫌弃，就在外面晃悠到味儿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屋。

他还做过酒吧服务员，还做过办公室文员，送过快递，跑过外卖……

那是两人分开的前两年。他在人情冷暖中一步步地试炼打磨，终于把烟酒磨成了最好的朋友。而那时的钟宇钦在国外，隔着太平洋，依旧强硬地和钟雅芸对峙着。

他一遍遍地重复：“放我回国。”

钟雅芸：“等我死了，你就能回来了。你要我现在就去死吗？”

钟宇钦：“当初你造我爸的假病例把我骗出来，怎么，现在又拿你自己的生死做筹码？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的现在也迟了，你不还是照样被我困在了国外。”钟雅芸颇有些自豪。

钟宇钦不愿与她浪费精力。那时他已经知道郭隽采执意与他分手是自己的母亲在从中作梗，他有很多话很想和郭隽采说，可当时他已经联系不上他人了。

他一直都很相信钟雅芸的执行力，最后她也疯魔了一般，应验了当初那句以死为筹码的诺言。

而郭隽采不会知道这些。

他躺在那，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没有任何防备，无需如之前见面那般，始终保持着陌生人般的距离。

这真是一个报复回去的好机会。

钟宇钦被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逗笑了，诚然他并没有表露出来。

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的郭隽采相处。

于是他开始回忆他们从前是怎么相处的。

他的学生不是课堂上最引人注目的，但他总是会以非刻意却很真实的一些行为引起钟宇钦的注意。

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密密麻麻地坐在不大的梯教里，每个人都把目的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仿若围观一只稀有的动物。

可郭隽采不会。

他会礼貌地征询他的同意后再拍照；他会不小心碰掉手机，急急忙忙捡起来的时候，又不小心撞到头，痛得喊出声。

郭隽采总是那么真实又直接，在钟宇钦还犹豫着要不要和自己的学生发展进一步的关系的时候，他就先迈出了那一步。

“老师，国外是不是真的对同性恋都很包容啊？”

刚下课不久，郭隽采说有问题要请教他。 两个人就慢悠悠地走在校园小路上闲谈。

钟宇钦只答：“还行。”

“那你对同性恋怎么看？”郭隽采直接问他。

“怎么看？”钟宇钦看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那就正常看待就行了。”

郭隽采故意错开他的眼神，抬头望天：“那老师，你忌讳师生恋吗？”

钟宇钦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其他学校我不知道，鲁大在这方面貌似没有明文规定。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是一个老师，所以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顺其自然。”

这个答复令郭隽采心宽。他看一眼周围没什么人，便凑近钟宇钦一些，问他：“那老师，我可以追求你吗？”

虽然料想他会问这个，但钟宇钦还是觉得需要谨慎对待。

“郭隽采，你要不要再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你可以立马反悔。

可郭隽采仍是认真地看他：“老师，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钟宇钦竟一时不知该笑还是恼。

这个学生的确与众不同。钟宇钦是个天生的gay，所以他能一眼看出来郭隽采不是。

对视一会儿，钟宇钦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便拍了拍他肩膀：“或许你可以换个称呼叫我，老师两个字听着让我有罪恶感。”

郭隽采笑了，喊他：“Ian，那我从现在开始追求你。”

“嗯，好。”

那是郭隽采第一次追求别人。起初也是按照最传统的方法，对钟宇钦体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他规矩得很，并没有在追求中对钟宇钦有过分的肢体接触。

钟宇钦觉得新奇。他从十二三岁起便被追求，对方多数都是风风火火的，带着强烈的情感欲望，十分地期待他的回应。

可郭隽采却不着急，一切都以舒适为主，全看钟宇钦的心情。

他们一起探讨课业，闲聊古今中外，亦或是明星八卦。再不济，寒暄几句天气冷暖，也能拉近二人的距离。

钟宇钦和他说：“我在英国待过几年，那的春天非常潮湿，永远都是阴雨绵绵。”

他在那里待了几年，彻底对阴雨天和土豆再无半点好感。

郭隽采笑说：“其实我做饭挺好吃的。”

“嗯，我觉得也是。”

“但是你不吃。”郭隽采对这件事儿总有点挫败感。

钟宇钦怪得很，从不吃别人给的东西。原生家庭的严苛教育，作为下一任荣安的继承人，钟雅芸唯一的儿子，他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他不会做饭，在学校里的饮食都有人专门负责。钟雅芸与校长是故交，把钟宇钦塞进来做老师是个临时的决定。

“有一天我会吃的。”他抚摸郭隽采的头以安慰。

钟宇钦最终什么也没做，只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走出了病房。

杨恺问他：“先生，回去吗？”

“他家里是不是有个孩子？”

“是的。”

“带我过去一趟。”

“好的先生。”

其实孟齐先前给郭隽采对门邻居交代过了。郭隽采出差的时候，都会麻烦邻居老夫妇照顾一下郭桐。

郭桐隐隐察觉到郭隽采这次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儿，他想会不会和前几年那次一样，生病了？

他很担心，心里没有着落。在林奶奶家吃完饭后，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客厅的方向发呆。

郭隽采不在的时候，客厅里的灯会一直开着。

就在他被困意折磨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他激动地就跑出去，刚准备要开门，突然想起来，如果是郭隽采回来，会直接拿钥匙开门进来。

郭桐有点害怕，踮起脚看猫眼外面是什么人。

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郭桐有些害怕，后退几步，想着该怎么办。正纠结之际，脑海里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让他猛地一怔。

他显然有些吓到，又凑近猫眼去看。

天哪！那不就是郭隽采那旧手机里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吗？！

这时候，对门的林奶奶开门了。

“你们两位找谁啊？”

两人转身去看和蔼的老人。

杨恺：“我们是郭先生的朋友，来看看孩子。”

林奶奶显然不信，把两个衣着光鲜高大帅气的男人打量了许久，才道：“不可能，我和小郭做了这么久邻居了，从没见他带什么朋友来过。你们快走！”

钟宇钦皱了皱眉。

正当杨恺还要接着解释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郭桐按耐着激动的心情，走到两个男人中间，抬头看了看二人，对林奶奶道：“奶奶，这是我哥的朋友，他们不是坏人。”

“真的吗桐桐？”林奶奶半信半疑。

“哎呀奶奶！”郭桐走过去和她撒娇，“你放心吧，咱们楼里到处都是监控，没有坏人敢进来的。”

“桐桐这话也有道理啊。”林奶奶慈爱地摸摸他脸，看钟宇钦和杨恺的眼神仍带着警惕。

“乖桐桐，那你告诉奶奶，这两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呀？”

郭桐嘿嘿一笑，扭头指着钟宇钦：“他叫钟宇钦，是我哥的大学同学。”

钟宇钦眉一挑，没料想郭隽采居然和这孩子说过他们的事，觉得有点意思。

杨恺适时地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我是钟先生的助理。”

林奶奶这辈子还真没看过几个人的名片，拿过来一瞧，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好嘞。”她见孩子一点不惧，也就放宽了心，“那桐桐，你快带哥哥朋友进去坐坐，有什么事情记得叫奶奶啊。”

“嗯嗯。”郭桐乖巧点头，看她进屋关上门后，才转身看着两个大人，“进去吧进去吧！”

而他则像个小大人一样，领着两个人进屋，又是烧水又是端果盘的，熟练得让人心疼。

钟宇钦坐在客厅里略微有点窄小的沙发上，粗略地看了看房子布局，一眼就锁定了郭隽采的房间。

郭桐给两人端上热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茶叶喝完了，你们就将就一下。”

“没事。”反正钟宇钦不喝。

然后郭桐就搬来小椅子坐在两人对面，一个劲儿盯着钟宇钦看。

“今天之前，我没有见过你。”钟宇钦瞧这孩子一股子机灵劲儿，非常讨喜，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郭桐很自然地回答：“郭隽采的旧手机里有你照片，我看过。你是金头发，太好记了，我一眼就记住了。”

照片？！钟宇钦好奇起来：“在哪里？”

“他房间。”说起这个，郭桐还有些气呢，“他可小气了，我不过就看了一眼你照片，他就把手机藏了起来，还不让我进他房间。”

钟宇钦又望了一眼郭隽采房间的方向，继续问：“他和你说过我？”

郭桐想了想说：“不算说过。我刚和他离开鲁安的时候，他晚上做梦，经常说梦话，喊你的名字，有时候哭着喊有时候笑着喊，总是把我吵醒，很吓人的。”

杨恺看见钟宇钦的神色异常柔和。

“他醒了我就问他钟宇钦是谁，他说是一个借了他钱不还，跑路到国外的狗男人。”

钟宇钦：“……”

天大一口黑锅就这么砸了下来。

“但是他后来一会儿说你是他同学，一会儿又说你是他老师。我觉得他嘴里没一句实话，就没再问过了。”

这孩子跟着郭隽采是图什么？！

“后来呢？”

“后来就是被他发现我捣腾他旧手机，他拿回去后盯着你照片看了半天，喊了你名字，我才知道照片里那个人就是你的。”

钟宇钦来了兴致，问他：“那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郭桐很认真地分析：“你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不像是借他钱跑路的狗男人；我也不觉得他会有你这么有钱的同学；老师的话，你也太年轻了点吧……”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郭桐突然有些害怕地看着他：“难不成，其实是他借了你钱不还才带着我跑路的？你是来讨债的？！”

钟宇钦：“……”

小孩儿脑回路还挺特别……某些方面来说，郭隽采确实欠他。

“怪不得他最近也不提买房子的事儿，天天愁容满面的。”郭桐叹了口气，“他这些天肯定是在想办法筹钱还你。”

钟宇钦有些愣住。

还钱？还那一百万吗？

两人没有待很久，最后钟宇钦也只是站在郭隽采房间门口看了一会儿后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钟宇钦给焦阳打了电话。

“让郭隽采好好养身体，采访的事等他好了再说。”

“这个我会负责好的。”焦阳道。

“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

“好，你放心吧。”

钟宇钦低头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他需要多少钱？”

“啊？”焦阳没太懂。

“你说，他借了高利贷。”

焦阳立马想起来：“高利贷可能只是托词，他应该是要用到别的地方，但是他不说我也不知道。只听孟齐说是，要一百万。”

一百万……当初钟雅芸就是给了他一百万。

当初他也在越洋电话里说：“你母亲给了我一百万让我离开你。我和她在律师的见证下签了赠与协议。我……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见他迟迟不说话，焦阳便试探性地问一句：“要我悄悄给他准备一百万吗？”

钟宇钦这才开口：“不用，你帮我把人看好就行。他家里还有个孩子，别忘了。”

“嗯。”

他不介意焦阳知道了他和郭隽采的关系，反正焦阳不会说出去。

挂了电话，也刚好到了。

“先生。”杨恺给他开车门，“明天早上十点，与李老先生在望海山庄有约。”

“嗯。”

“先生。”杨恺继续道，“是否要我安排几个人去照顾郭隽采？”

钟宇钦不禁看他：“需要吗？”

杨恺低下头：“抱歉先生。我第一次看您为一个人如此殚精竭虑，所以觉得郭隽采对您来说不是普通人。”

“确实不是普通人。”钟宇钦也没有否认，“但他现在就是要做普通人，要是特殊了，反而对他不利。”

“我明白了先生。”

“明天不用送我，我自己过去。”

“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