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钟宇钦问。晃了晃手里的空罐子，轻轻一捏，发出一声脆响。

郭隽采笑：“你猜。”

“那孩子，是你哥那外遇拐来的。”

“是。”郭隽采肩膀塌下去，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颓丧，“我哥当年和陈月凌有一场露水情缘，还真以为自己一发即中就有了娃。那陈月凌长得挺好看的，因此几年后再带着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扮深情柔弱，他一点都没怀疑。”

叶小杰以为的儿子、叶培以为的亲孙子，不过是陈月凌从乡下拐来的。原本打算卖钱，但几次都因为买家过于谨慎而泡汤。几年来几经辗转，又回到了鲁安。想着自己无依无靠，有个孩子作伴也好。她原本没想到叶小杰这一茬，但那天带孩子出来买菜刚好路上就碰见了。她当即就知道有了更好的依靠，让孩子叫他爸。

“我嫂子也不是个好惹的。那些年在我舅家那里受的委屈让她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一家吃不了兜着走。他爸妈也托尽好友帮忙，终于查到了叶小杰工作方面受贿、作假的证据。”

郭隽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点：“陈月凌一直都很谨慎，觉得孩子和我太亲近，索性就不让他和我玩。但有一次还是让我找到她一个人外出的机会，我问郭桐她是不是真的妈妈，他一直没说话。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哭着和我说……”

“不是妈妈不是妈妈。”郭桐哭得稀里哗啦，抱着郭隽采不放手，“哥哥我害怕，哥哥……”

于是郭隽采毫不犹豫地抱着他就跑，直接就跑去了公安局，和他说：“一会儿警察叔叔问什么你说什么，知道吗？”

“哥哥。”郭桐看着他，双眼哭得通红，“我害怕。警察叔叔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的。”郭隽采安慰他，“你很可爱，大家都喜欢你。真的。”

“那个孩子很聪明。”钟宇钦评价。

“是的。”郭隽采欣慰地笑了笑，“他被抱走的时候有些记事了，警察问的大部分问题都能答上来。他一出生就被扔给了爷爷奶奶养，不知道自己父母什么样。陈月凌偶尔对他视如己出，偶尔又嫌弃他是个累赘。”

他无法揣摩出那个女人那些年带着郭桐究竟是个什么心态，但是当她看见郭桐领着警察来的时候，一脸悲戚，眼泪倾涌而出。

当时叶小杰和尤利嘉的官司正是打得最胶着的时候。回家再看，未来二婚老婆居然是个人贩子，连孩子都和他没半点儿关系，瞬间气血上涌，没扛住，进了医院。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叶小杰丢工作丢脸面，还要分了一大笔财产给前妻。叶家上下都气坏了，他们不服法院判决，叫嚷着要去尤利嘉门前闹。

郭隽采只觉得他们只是过过嘴瘾，口嗨罢了。那会儿他正愁着怎么安置郭桐。孩子对自己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连爷爷奶奶叫什么都说不出，一时半会儿很难给他找到家人。

那天他带着郭桐去见尤利嘉。她如愿以偿离了婚，还分走叶小杰一大笔钱，高兴得不行。想着叶家也就郭隽采是个真心实意希望她好的，就约了人出来吃个饭。顺便听他说说叶小杰喜当爹的故事。

三个人在饭店门前碰面，还没寒暄几句，叶培一家三口突然出现了。

看那三人来势汹汹不怀好意，郭隽采有些紧张地把两个人护在身后。

他这一举动更激怒了叶培，抄起路边的椅子就摔在了他身上，叫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你！”

那椅子是真的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郭隽采身上，疼也是真的疼。他也有些恼了。在叶家那些年寄人篱下，被阴阳怪气，被指手画脚，被颐指气使，所有不好的回忆通通涌上来，让他第一次瞪了叶培。

尤利嘉哪见过这种粗暴行径，吓得尖叫出声。

郭桐也吓坏了，上去想要抱抱郭隽采。

“姐，你带着孩子走。”郭隽采道。摸了摸被砸的肩膀，皱起了眉。

“谁也别想走！”叶培大声嚷着，和叶小杰道，“去！教训教训那个女人！”

叶小杰点头，看尤利嘉的眼神充满了仇恨。

叶母则要伺机把郭桐抢走。

这一家人无法接受挫败，把所有事情都怪在别人身上，全都疯了。

郭隽采有些紧张，看叶培不管不顾地上来就要抽他耳光，他连连后退好几步。

“gou娘养的！你和你那个妈一样不是个东西！”叶培已经完全不把自己当人了，“你妈死的早我没来得及教训她！那今天我就好好教育教育她这个废物儿子！我打死你我！”

“你说什么？！”郭隽采被戳到痛处，语气也凶狠起来，“你说我妈什么？”

叶培一拳头挥上来，打在了他下巴上。

尤利嘉抱着郭桐一边哭一边跑，嘴里喊着：“救命！杀人了！”

路人们都纷纷停下，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郭隽采和叶培扭打在一起。叶小杰追上尤利嘉，一把拽住她头发，把人拽倒在地上狂扇她耳光，嘴里骂着：“臭娘们儿！你个死biao子！跟老子抢钱！我打死你我！”

郭桐吓得直哭，又跑回去找郭隽采。

叶母直接上来拉扯他，嘴里说着：“跟奶奶回去，跟奶奶走。”

“我不要！我要哥哥！我要哥哥！”郭桐哭得撕心裂肺，赖在地上打着滚。

郭隽采没敢下太重的手，叶培却是已经疯了一心想要弄死他。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扭头看那混乱场面，着急忙慌地就推开叶培跑过去。

他把叶小杰踹到一边，一边扶着尤利嘉起来一边和看戏的路人无助地喊：“报警！谁帮忙报个警！”

叶小杰心中怨愤难平，一心只想着要尤利嘉死。竟跑去旁边的猪肉铺抢来一把砍刀，径直朝二人走来。

“啊啊啊啊！”尤利嘉看到这一幕魂都吓飞了，又是一阵凄厉尖叫。

郭隽采一看，拉着她就跑。没跑几步呢，突然想起来把孩子落下了，又让尤利嘉先跑。

叶母强行抱着孩子往马路边去。郭隽采上去把郭桐抢回来，骂了一声疯子。

叶培也拿起一根铁棍和叶小杰跑过来。已经躲进人群的尤利嘉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声疾呼：“郭隽采——！”

郭隽采迎头就受了叶培的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手上一松，郭桐就掉了下去。

他看见眼前重影的叶小杰举刀要砍，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砍空了。

这时已经有人过来拉架了。叶培被两个男人拉开按在了地上；叶小杰手里有刀，跟疯魔了一样，没人敢轻易上前。

郭隽采用力摇摇头恢复了神智，上去就要徒手抢叶小杰的刀。

幸好有几个路人也一起帮忙牵制，他最终夺下刀，长舒一口气，去看郭桐在哪。

郭桐咬了一口叶母，叶母叫骂一声把他重重拍开。孩子立马就跌跌撞撞跑向郭隽采。

郭隽采走过去：“来。”

就在这时，人群里爆发一阵惊呼：“不要！”

郭隽采和郭桐同时扭头去看。

只见叶小杰不知何时挣脱了路人的钳制，拿起了叶培丢在地上的铁棒，直接就要朝最近的郭桐挥去。

孩子吓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

几乎就在同时，郭隽采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不受控制地将手里的刀砍向了叶小杰……

听到这里的时候，钟宇钦手里的罐子已经被捏得不成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可怜的罐子扔进了垃圾桶，转去倒水。

背对着郭隽采，盯着眼前的玻璃杯，却迟迟没有拿起水壶。

好像得了失忆症，转头就忘了要干嘛。

“叶小杰挨了我一刀，我也扛了他一棍。我们两个都进了医院。我脑震荡加一堆软组织挫伤，他锁骨被我砍断了。”

再说起当年那骇人听闻的一幕，郭隽采的内心已掀不起任何波澜，他平静道：“叶培把我告上法院，起诉我故意伤害罪。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就想在监狱待着。我只觉得太累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但是尤利嘉高价请了律师帮我，说我是正当防卫。中间牵扯了一个多月，我从被告又转为原告，各种问题各种事情围绕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是这个时候，钟雅芸找上了他。

“你母亲是个说话做事都很干脆利落的人。她说，只要我离开你，她会帮我摆平这一切，永无后顾之忧。否则，我就吃牢饭。”

说到这里，郭隽采嘲讽一笑，有些抱歉地看着钟宇钦的背影：“不好意思，虽然你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她这一招，挺小人的。”

钟宇钦难得沉默。

“我要是吃了牢饭，就是被打上一辈子的烙印，永无出头之日。其实那时候我还怪你呢。怪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两年了，都没告诉过我你的家世居然如此强大显赫，真的让我高攀不起。所以其实对于她的这个提议，我没有考虑多久就同意了。”

“我要那个孩子，我要和叶家再无瓜葛牵连，我还要一百万。”

钟雅芸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狮子大开口，忍不住问：“我凭什么要给你一百万？”

郭隽采反问她：“您了解钟宇钦吗？”

“当然比你这个只陪他睡过两年、不，是一年的床伴要了解得多。”

“呵呵。”郭隽采笑，他道，“我不能保证钟宇钦非我不可，但我能猜到，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儿，一定会非常生气。他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生活，干预他的选择。这次就算我离开了他，还会有别的人，您也要用同样的方式逼走下一个人吗？”

钟雅芸不屑地看着他：“我能保证，下一个人，绝对是他的终身伴侣。”

“您真是有自信啊。”

“所以，凭什么？”

郭隽采也很自信：“凭您看重钟宇钦的前途，和荣安的未来。”

“我录下与她谈条件的对话。你母亲是个家喻户晓的正能量女强人，绝对不可能会让这份打破她人设的录音传播出去。她手段不光明，我也不会和她客气，彼此彼此罢了。”

钟宇钦终于找回了一些感知，倒了水走到他面前，递过去。

郭隽采很自然地接过：“谢谢。”

“所以你当时，并没想真的想和我分开。”

“嗯？”郭隽采看他一眼，笑了笑，“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是，还是不是？”

钟宇钦的语气有些强硬。

“是。”

郭隽采也坦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个大男人，唧唧歪歪地纠结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过去了。

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他说出这个是，以为能得到如愿以偿地释怀，以为终于能减轻内心的负罪感。结果怎么……越来越堵了？

他当年是怎么说的分手来着。

“钟宇钦，临时通知你，我决定和你分手。”

大洋彼岸的男人以为他在开玩笑，也跟着道：“临时通知？！怎么，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追你？还是你又看上别人了？”

“我们之间不对等，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安全感。我选择放弃。”

钟宇钦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认真。

“哪里不对等？”

“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就这样吧，钟宇钦。”

钟宇钦这才觉得有点不对，他看了一眼窗外明朗的天空，问：“你确定你是认真的？！隽采，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你不能选择不和我沟通就直接宣判结果。这样对我不公平。”

“你走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郭隽采看着手里涂涂改改的稿子，艰难地照着念，“也许我当时对你只是一时兴起。我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以前也没有喜欢过谁，所以对你这种天生自带光芒的人产生好感也是正常的。但是你走后，我突然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一段稳定的感情，我想要一个和我一样平凡普通的恋人，我和他……”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钟宇钦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不会和你分手。隽采，我们不要在电话里说这些，你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你要相信我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我就是，不想和你谈了，我就是想分了。钟宇钦，分个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在故意气我吗？！”钟宇钦有些恼了，忍不住发火，“故意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说这些话！我不想听！郭隽采你给我听好了，你刚刚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任何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我们不会因为你所说的那些而就这么轻易地分开！我不会和你分开！永远都不会！”

郭隽采已经眼眶通红了，他逼迫自己继续念稿：“分手不需要你同意，我想走就走。你不缺优质的追求者，大可不必因为一个普通的我而恼火。钟宇钦，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你值得更好的……”

“郭隽采！”钟宇钦对着手机低吼他的名字，“我不想听这些！你不是一个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我就只是通知你一下。我没有义务解答你的疑问。”

“你爱我，不是吗？”钟宇钦有些哽住，他一字一句道，“我爱你，我很爱你。我想和你结婚，我想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郭隽采，你也爱我，不是吗？”

郭隽采看了一眼手上戴着的戒指。

“我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