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故事也讲完了。

明明先前才睡过，郭隽采又惹不住打了个哈欠。他看了眼钟宇钦，道：“就是这么回事儿。您满意了吧。我晚上睡哪？明天还得去上班呢……”

他嘀嘀咕咕，又左顾右盼。这里只有一张kingsize大床，那他今晚应该只能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了。

钟宇钦见他愣头愣脑的模样，把心底的怒气压了又压，方才道：“钱，不用还。”

“啊？”郭隽采看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一百万，不用还。”

郭隽采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他没有想过要和钟宇钦这么直白地说钱的事儿。他觉得这样，太难堪了，他没有那个脸说。

“啊……这个啊……其实我都攒得差不多了……”他含糊着，转去看外面波光粼粼的泳池，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自在。

“郭隽采。”

“嗯。”

“郭隽采。”

“怎么？”

“你回头看我。”

他回头，钟宇钦已经到了身前。

郭隽采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移开了目光。

“我回国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其实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很快就查出你现在的住址。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回应他的是沉默。

“你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我相信这五年多的时间里，你也不会比我好过到哪里去。我不会逼你，所以我放缓了脚步。我始终都相信，我还会和你再见。”

“再见做什么？”郭隽采终于小声说了一句。

“拍卖会那晚，我知道你会去。”

郭隽采猛地抬头看他，一脸震惊。

那天他被周锦燃堵在卫生间门口打，一身狼狈地起来后，见到了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那是他这五年多来，最为狼狈的一次。

太痛苦了。

钟宇钦把他的一切不堪和怨愤都看在眼里，禁不住伸手想要摸摸他。

郭隽采仍旧抗拒地躲掉了。

“我做好了准备和你重逢。但显然，你并没有感到任何惊喜。”

“你到现在，都在怕我。”

“别说了。”郭隽采闭了闭眼，很是疲惫，“没意思。钟宇钦，没意思。”

“你怕我深究当年分手的真相，你怕被我知道你的不堪、你所受的屈辱、你的难过你的痛苦……所以你想把那一百万还我，你觉得只要你把钱还我，那么就不存在当初你把我抛弃的事实，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

“你他妈别说了行不行！”

郭隽采彻底恼了，怒吼出声。站起来和他对视着。双眼通红，浑身颤抖。

他快承受不住了，谁来救救他？

他快要窒息了。

钟宇钦却看着他笑了。好像是嘲笑，又不像。

郭隽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突然跟哑巴一样，说不出话了。

眼前是他朝思暮想了五年的男人。很多时候不太敢刻意去想，但是一旦想起来，就根本控制不住，越想越深。他太害怕了。钟宇钦这三个字简直成了他的心病，一到深夜就发作，隐隐作痛。

他无药可医，就放任去自生自灭自甘堕落。

于是烟酒不离手，于是阎王和他招了招手。

谁也没有再说话。钟宇钦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他选择将今晚的谈话就此中止。

郭隽采想：就这样结束了，再无瓜葛了。

这晚，钟宇钦消失在偌大的建筑里。郭隽采吐了沉积五年多的黑泥，心里踏实不少，壮了胆子反客为主，睡在了那张kingsize大床上。

第二天一早吃了面包喝了牛奶后，又坐进那辆掳他来的迈巴赫，下山了。

钟宇钦还是穿着昨天的那件外套。车内那股淡淡的白茶香味儿始终都在，中合了郭隽采阴愁的情绪。

车在海墅湾前停下。郭隽采下车后想了想，还是转身很客气地对着车里的二人鞠了一躬。

“谢谢。”

“好好休息几天。”钟宇钦恢复了平日里平淡的语气，“差不多好了，就继续之前说好的采访。”

“……好。”

又变成了这种底层和高层的关系。

挺好的。

郭桐放学回来发现门没锁。小心翼翼进来一看，熟系的身影在厨房里哼着歌忙活着，都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孩子鼻子一酸，放下书包走到厨房门口，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哥。”

“哎卧槽！”郭隽采被吓一跳，差点儿被铲子给扔了，扭头看这兔崽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得不行，却还是故意训他，“走路怎么没声？想吓死你哥我！”

“你自己没防备之心还怪我？”郭桐不满地控诉，低头揉了揉眼，借机擦掉眼角的泪花。

“滚去洗脸洗手，准备吃饭了。”

“哦。”郭桐乖乖去了卫生间。

郭隽采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关了火放下铲子，抚了抚胸口，平一平激荡的情绪。

鬼门关走一遭，人都跟着多愁善感起来。郭桐都好久没有叫他哥了，刚刚那可怜模样可太招人稀罕了。

当年他用钟雅芸给的一百万还掉了父母生前留下的所有债务后，实际所剩无几了。郭桐跟着他的时候小不点儿一个，郭隽采给他的吃喝标准都是按最好的来。等他长大了些，懂事儿了，郭隽采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去过高要求了。好在孩子没长歪，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长势还是非常喜人的。

吃饭的时候郭桐闷声不语，跟八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样风卷残云，把郭隽采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郭隽采在他两腮鼓鼓囊囊的、还妄想再塞进一个鸡腿的时候，终于开口制止了，“你赶去投胎吗？！给我放下！”

郭桐嚼得俩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跟仓鼠似的。睁着俩大圆眼珠子瞧他，很明显地不打算听他的话。

“叫你放下听见没？”郭隽采提高嗓音，拿筷子敲了敲碗。

“嗯！”兔崽子非常坚定地摇头。

“啧！”郭隽采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就上手去抢他的鸡腿，放进了自己碗里。

“胆子肥了你，敢不听我的话。”

郭桐看着他，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大一口饭，眼泪慢慢蓄满了眼眶。

“哎哎哎！”郭隽采没想到他居然要来这招，一下慌了，立马就摆出和从前一样强硬的姿态，放下筷子伸手捏住他脸，“不许哭听到没？我可是为了你好……”

“你骗人……呜呜呜呜……”郭桐一开口就是哭腔，眼泪溢了出来，跟串珠断了线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我骗你什么了！”郭隽采十分懊恼地给他擦眼泪，“别哭了！男孩子哭哭啼啼算什么！”

“哇啊啊啊！”郭桐这下更是放开了嗓子嚎，一边嚎一边哭诉，“明明是你自己不听话，抽烟喝酒……你……你从来都不听我的……还总说什么为了我好……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你是个大骗子！郭隽采我讨厌你！”

说完，郭桐就起身跑回自己房间，用力关上门反锁了起来，大声地哭。

郭隽采听了他的话，看着一桌饭菜，一下子就瘫在了椅子上，失魂落魄地闭上了眼。

他错了。

这孩子一直都很懂事，也很能藏事。寻常骗小孩儿的话，根本就骗不了他。

他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愚蠢可悲。他感觉挫败，感觉无力。

还有对郭桐深深的歉意。

从郭隽采把他带离鲁安的那天开始，他们就是此生都无法分离的家人。

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他一直都在破坏自己给予郭桐的安全感。从前那个舍弃一切也要带走他的大男孩，如今差点儿就要留他一个孩子在这世间。

再没有比郭隽采更令人寒心的家长了。

郭隽采无地自容。

他还记得那时候郭桐小小一个，只跟在他身边，完全把他当最信任的人。

他抱起到自己大腿根儿的小孩儿，问他：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呀？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做我弟弟好不好？”

郭桐毫不犹豫地点头。

“哈哈哈哈。”郭隽采被他可爱的点头逗到，又吓唬他，“你真的跟我走吗？我把你卖掉怎么办？你怕不怕？”

“啊……”孩子听得楞楞地，觉得可能不太对，但他太小了实在表达不出来，也想不出哪里不对，最后又是只点头。

然后抱住郭隽采的脖子，乖巧地趴在他肩膀上。

郭隽采大笑，轻抚着他的后背，缓缓道：“好啊，跟我走吧，以后我照顾你。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你可要配合一点哦。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我就……”

“呜……”孩子抱紧他的脖子，害怕他不要自己。

“我就……挠你痒痒，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就伸手去挠郭桐的胳肢窝，孩子痒得一个劲儿扭动身子，但就是不撒手，耳边都是他清脆的咯咯的笑声。

“以后你不叫叶子俊了。你跟我姓，以后你就叫郭桐怎么样？”

“嗯嗯！”

“梧桐树的桐哦。我有时间了教你写。”

“嗯嗯！”

“郭桐，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我是你的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我会照顾你长大。我大你十几岁。等我老了，就换你来照顾我，好不好？”

“好！”郭桐很用力地点头。

郭隽采抱紧他：“好孩子。”

郭桐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郭隽采很久没听他这么哭过了。

刚离开鲁安的那段时间，他夜夜难眠，小孩儿也要依偎着他才能睡着。毕竟经历过一场暴行，有心理阴影，他只信任这个哥哥。

但他还是会经常在睡梦中哭醒。通常都是大半夜。郭隽采自己当时也有点心理问题，吃安眠药也无效。孩子哭了，他就只能抱着一直安抚，天快亮了才一起睡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年才有所好转。郭桐懂事听话，从来不闹，着实减轻了郭隽采的负担。

那时他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银行卡内的余额他不敢再动，留着急用。他开始四处奔波寻求生计，为了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努力着。

直到他接到老师的电话，说郭桐在幼儿园被别的孩子推下楼，在医院抢救。那一刻，他感受到无尽的绝望。

银行卡的余额就这样被掏空。郭隽采最后走投无路，还去借了网贷，才把郭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那个推人的孩子的家长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只给了两万块钱打发了。还有校方给予的一点杯水车薪的精神补偿。

出院那天，郭隽采做了一桌好菜。郭桐精神恹恹，仍努力地扒饭吃。他如惊弓之鸟，生怕郭隽采因为自己花了他太多钱而不要他。

两个人，一大一小，在阴暗逼仄的小出租屋里默默吃着饭。不知是谁先开始哭的，最后狭小的屋子里，只剩压抑的哭泣。

郭隽采抹了把脸，把剩余的饭菜收拾好，才去敲门。

“桐桐，开开门。”

郭桐立马嚎一嗓子：“呜呜呜呜，我不要！我不开！”

“桐桐，我错了。你开开门，我抱抱你。哥哥想抱抱你。”

“呜呜呜……”

过了一会儿，门把手转了一下。郭桐打开了门，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抽噎着看他。

看见他这模样，郭隽采终于还是绷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跪在地上用力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太愚蠢了。

我们根本没办法分开。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对不起，这些年我做错了太多的事。我一直都那么的自以为是，一直都在做错误的决定……我已经抛弃过一个人了，竟然还差点儿想把你也抛弃了……我真的太可恨了。我不是一个好家长，不是一个好哥哥。桐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郭桐吸了吸鼻子，轻轻推开他。

“桐桐……”

“不要哭了……哥哥。”郭桐抽噎着，给他擦掉眼泪，“我…….原谅你了。”

“桐桐……”郭隽采想笑一下，结果哭得更大声了。

郭桐：“……”

他怎么比我还能哭啊……

焦阳和孟齐结束了会议，开始聊八卦。

“郭隽采身体恢复得怎样了？”

“嗯……”孟齐斟酌了一下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其实真的好利索了。他昨天才给他发微信说他这两天要带郭桐玩玩，晚点才能回去上班。

“大哥！你还有心思玩？！我都快被老焦念叨死了！你再不来，他就要搞我了！”

孟齐直接飙了段高分贝的语音过去。

“老焦又不搞男人，你这个担心是多余的……”郭隽采又开始了他的拿手绝技，揣着明白装糊涂。

“给我个准数，啥时候回来？！”

“这两天周末。我下周一就回去，ok吧？”

“等你回来，看我不弄死你我！”

“哎哎哎行了，我辅导孩子写作业了，再说再说。”

靠！

焦阳转着手里的钢笔，发出疑问：“他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了？”

“啊？”孟齐被他这个疑问惊了一下，“何出此言啊？”

“前些日子钟宇钦大晚上给我打电话。”焦阳赶忙凑过去和他说，“明确地跟我说，郭隽采是他的人，让我不要再给他接乱七八糟的拍摄，让他自由点儿。”

“嚯！”孟齐听得起劲儿，“不会是郭隽采被接去笼月山那晚吧？”

焦阳略加思索：“好像还真是那天晚上。”

“好家伙，那郭隽采肯定是叫钟宇钦得手了啊！”孟齐可激动了，“大白天把人掳走去私人别墅夜夜笙歌，郭隽采那身体能受得住？他可是刚做了手术啊！钟宇钦也太心急了点，可别搞出个什么好歹来。怪不得郭隽采出院后还要休息这么久……”

“郭隽采真的是个人才啊……”焦阳不禁感叹，“没辜负我当年带他进炬风。我可真是慧眼识珠，老马识途！”

孟齐尴尬一笑，没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