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三五只燕子划过晴空。巡逻中的石竹抬头，观察着天幕成色以及太阳高度，估算还有多久才到换班时间。

不夜谷周围有阻挡生灵的结界，连一只蚊子都飞进不来，巡逻工作清闲到了无聊的地步，只需要查看各处的界碑，保证上面印刻的符咒完好清晰即可。

修仙道中纷争难免，一般门派多少会修习些刀兵武术，然而丹灵派却是例外，从不教这些打打杀杀，却从创始至今还立于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稳如泰山。

他们靠的是各种符咒、法阵和法器，这道守护山谷的结界便是由四象阵而生。

法术强大安全，但维持运转需要大量灵力，即使是在灵脉尚未枯竭的年代，也没多少门派担负得起。

事实上，如果说储存灵力的苍生石就是修仙世界的黄金，那么丹灵派绝对是挥金如土。石竹曾粗略估算过本门每年的灵力用量，单是各项惯常布设的法阵消耗的，加起来也是惊人的数目。

此刻他信步走着，忽然一阵又冷又硬的风刮过，冻得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又听见头顶一阵扑棱声，只见一大群灰黑色鸟儿飞过，扎入西南方树林。

石竹皱了皱眉，觉得这景象有些古怪，令人心中不安，却又说不出古怪在哪。

鸟群逐渐远去，还剩几只掉队的，稀稀拉拉跟在后面。突然，一道黑红的影子箭也似划破长空，掉队的鸟中有只身形一滞，凄厉刺耳地引颈长鸣，石块般直直坠落下来。

那只鸟的身后，更多黑影刺过来，石竹扭头向它们的来处眺望，只见蓝天像屏风似的破了道口子，露出后面压抑厚重的浓云——那是外面的天空，真正的天空。

不夜谷的结界，破了。

射出那些黑影的是谁？这一路上查看的石碑都是完好无损的，来人该用多大威力的武器才能将结界硬生生撕开？丹灵派已三百余年未参与外界纷争，为何突然被如此大动干戈地进攻？

石竹没有细想，先扯下腰上几乎已经成为摆设的号箭，扣动机关，从没用过的东西毫无动静。

与此同时，一些射程近的黑影落在他前方不远处，下了一阵急雨——暖的，粘稠的，暗红的。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急匆匆拆卸号箭的双手立即颤抖起来，动作变得笨拙僵硬。

抠开圆筒形器械的后盖，倒出里面放置时间过久而灵力散尽的苍生石，装入随身携带备用的，重新组装好，再次举起它对准最高的建筑——玄烛殿的方向，扣动扳机，一小团白焰倏忽窜出，拖着一阵紫烟刺耳地呼啸而去。

尽完职责，早已双腿酸软的石竹便一刻不耽搁地向山庄跑回去，留下东方天幕那缓慢张开的深渊巨口。

半个时辰之后，这方与世隔绝多时的桃源已然门户半开，天空的裂缝向下扎根，割裂了黛色远山。被破坏的部分结界不稳定，幻象开始扭曲失真，树梢变成黑绿甚至蓝紫色，狰狞地弯曲着。

腐蚀了结界的毒血涂抹了裂缝的边缘，仿佛抿了胭脂，显得不伦不类；血自裂缝底端流下，像是从那怪兽口中溢出的。

广白站在东北角的瞭望塔上正与远处的深渊平视。他叹了口气，暗想是不是该找人算一卦，看看最近门派是不是触怒了什么东西——昨天灵君刚带了个不明不白的小孩进来，今天又被素来无甚交际的移星派攻击。

移星派创立时本不在修仙道中，从教主到信众皆为平民，其实也没什么严格的教规，更像是个江湖帮派。

唯一跟神明沾点边的，便是他们自称的宗教起源。据说最初是偶然得了一种神通广大的“天火”，用它治病救灾。正当灾祸横流之时，这一拥有神赐之力的教派很快发展壮大，近年来，修仙道中一些实在没落的小门小户竟也投奔过去。

当然，丹灵派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不需要投奔谁。两家各占一个山头，无冤无仇。

难道是因为那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可是那么点大的小孩，手无缚鸡之力，能跟移星教结多大的梁子？竟然激得他们拿出这么多铜花来进攻。

铜花是移星教在江湖上一方独大的资本。传言是蕴含了那神奇“天火”的力量，加上移星教的操控，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但也有人都将之视为歪门邪道，说他们是与什么妖魔鬼怪缔结了契约，而那铜花是信徒的血炼成的。丹灵派一向传统，对这诡秘的势力也不以为然。

虽说如此，当下面对结界不断张开的血盆大口，广白也不得不承认这邪教确实有几分实力。

他回头吩咐：“主阵眼的苍生石再加一倍，所有次阵眼也都加满。”

然而这也不过是拖延之计，结界的裂口已然无可补救。

他稳定语调问传话的弟子：“灵君和前辈怎么还不来？”

那人一额头的冷汗也不敢擦，毫无底气地回答：“掌门，确实、确实早通报过了，南星前辈也说即刻就到……”

广白刚要开口遣他再去一趟，东北边一阵摧枯拉朽的风声——结界外一阵阴风灌进来，粗粝的沙石枯叶撞入温室内的树林，那片浓绿顿时给被刮得愁云惨淡。

这时已经没人顾得上惋惜那些树，因为结界豁口借着这阵妖风势如破竹地一裂到底，铜花紧接着便向两侧开疆拓土，轻松得如同火舌舔化纸张。

暗红色大莽从裂口长驱直入，沿途一一撞破刚布下的阵法，发出铸铜淬入冷水的嘶嘶声。

山庄已经被结界里三层外三层护住了，但恐怕也只能拖延一时而已。那铜花真如某种火焰，流过之处能消融一切阻挡。

就像神明的旨意。

追随着那神谕，几十名清一色着黑袍的人踏入山谷。

广白一边指挥人维护尚未被破的阵，一边遣人去找灵君，却听身后一名弟子猛地惊呼起来，他此时一张嘴恨不能当两张用，只能在心里给这不稳重的小子记上一笔。

但下一刻他转头去看那不忍直视的裂口时，也忍不住低声道：“真是见鬼。”

裂口正在迅速合拢，很快完好如初，仿佛只是被划开的水面。

几十只黑色蝙蝠立在绿树和黛色远山背景之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靠后的黑衣人也立即觉察到异样，狐疑地停步回望。而走在前面的同伴正抬头看向与之相反的方向——货真价实的晴空霹雳。

一道细长白光自山庄某处升上半空，如同一支焰火，但并未在空中绽开，而是猝然一折，转向此处，疏忽而至，在地面炸开山崩地裂的一声惊雷。　　

塔楼上是长久的沉寂。广白瞥了一眼左边栏杆上多出的一团可疑的红白泥浆，嘴角痉挛着扯了扯，转身沙哑地说：“回去吧。”

一网打尽。

鸦羽坐在主阵眼高大的雕花石柱顶端，懒洋洋晃荡着双脚，感到心中窝的火气这才算消了下去。他低头俯视下面正搬运苍生石的众人，来来往往的，很像被捅了窝忙着搬家的蚂蚁。

他一时兴起，拍了拍石柱，拍得那柱子一震，发出金石之声，接着冲他们喊：“别忙了，快去收尸吧。”

蚂蚁们正将苍生石填入阵眼的几口石槽，忙得跟救火似的，闻言停下手上的活计直腰仰望，这才发现灵君不知已经在自己头顶坐了多久，接着又面面相觑，不敢想是要去收哪一方的尸。

鸦羽留着他们自己想，起身轻盈地一跃而下，向不远处等着的南星挥挥手：“回去吧，不知道阿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