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济国土不大，沈周又不是那种呆在王城勤学苦练的性格，他日日夜夜地闲溜达，也没什么皇子的阵仗，只带着和他一同长大的仆人璟子。

生活在王城附近的百姓几乎都见过这位总穿青衫，戴着蓝色抹额，头发松松散散扎成短马尾的十皇子。

十皇子天生自来熟，跟谁都能勾肩搭背地说几句，你要是在街上遇见他在摊子上嚼馄饨，跟他打招呼，他也会笑眯眯地回应。

沈周字写得歪歪扭扭，填唱词倒是很好，酒楼里那些清倌，都常让十皇子赏一篇唱词，十皇子不管来人是谁，马上点点头挽起袖子就写。

当然，比沈周的词更好的，是他的卦。

沈周年龄不大，掐的卦准头不小。他同样不管来人的身份贵贱，只要有求于他，无论是嫁娶纳吉还是人生运势，他都算。

四皇子向来不喜欢他这游手好闲的“冒名弟弟”，即使王上已将沈周当作自己的孩子，封了十皇子，可四皇子对他仍然夹枪带棒：“你卦掐的这么准，怎么也算不出自己亲爹是谁？”

沈周也不恼，笑嘻嘻地回他：“卜卦是在听老天爷张口，不是我有本事，老天爷愿意说，那我就转述，他若是不愿意，那定是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有关云沈周的身世，坊间早有传闻，当年百济和武朝交好，乐浪公主和武朝大皇子又是天作之合，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半路杀出一位将军之女，毁了这段好姻缘，乐浪公主心灰意冷之下回到百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如今这位十皇子沈周。

于是众人纷纷猜测，沈周的父亲就是那位武朝大皇子，但这事关王族血脉，谁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乱说，只是将乐浪公主化名，将她的故事改编成不同的版本，成为那些评书人口中的贵族逸事。

至于沈周，他时常在民间游荡，自然听过这些传闻，但也只是当作人们添油加醋编出的饭后闲谈，并未当真。

“其实皇子你有意打探下自己的身世，说不定真能得出个答案呢，至少我们也活得明白些。” 璟子一边点燃马车中的熏香，一边跟沈周说。

沈周结交了不少文人墨客，今日一位友人请客，地点就订在晴隆坊，璟子便在佛国寺借了马车，送沈周赴宴。

“有时候，明白了还不如不明白的好。”沈周摇摇头“你看我现在的日子，没有比这再好不过的了。我不是舅舅的亲血脉，百济的王上绝不可能是我，我就是个挂着皇子名头的吉祥物，所以我在王城中过得格外安逸，没人想尽法子害我。百济虽然不大，但这一亩三分地倒也什么都不缺，我在这里游山玩水，当个胸无大志一辈子不愁吃穿的闲人，何尝不是一种人生圆满？”

沈周停顿片刻，又说：“人对那些日日悬在心上的事才想要求个明白，可我从没想过我的身世如何，自然不乐于求个明白。”

“也对。”璟子套好马车，轻轻一拉缰绳“皇子和我现在过的生活就很好，什么都不用操心，要是皇子您的亲生父亲真是什么武朝大皇子，恐怕咱们还不好像现在这样开心自在呢。”

宴席订在晴隆坊的二楼，酒过三巡，沈周渐渐有些头脑发昏，便出了房门，依靠在栏杆上，看楼下的歌姬唱曲。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歌姬的声音婉转动听，沈周觉得自己不仅酒意未消，竟然还越发醉了。

友人从房间里追出来，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警告沈周今夜必然要不醉不归，不可以逃跑。

沈周笑着推开友人手中的酒杯：“大人，您可别太为老不尊，硬是逼着我这个比你小了快十岁的孩子胡喝。我喝醉了事小，我孤家寡人的，想睡多久睡多久，您可是有妻子孩子，别又跟上次一样被娘子拎着耳朵教训。”

友人作势要打他，被沈周嬉皮笑脸地躲开了，便索性一把将沈周拉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下巴朝楼下的歌姬点了点：“你这首词填的不错，如今可不仅是百济了，听说就算是武朝，也是人人传唱呢？”

沈周颇为得意地挑挑眉，一时失察，竟又被友人灌了杯黄汤。

沈周估计今晚可能真要不省人事地回去了，于是扭头嘱咐璟子： “记得一会包一包桃花酥回去，记得跟糕点厨子说，牛乳不要放的太多，红豆沙要磨的细细的。”

璟子回道：“皇子不用嘱咐我，又不是第一次给顾公子买了，我知道他的口味。”

沈周和友人推杯换盏，一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沈周怕顾轻鹤睡了，便要让璟子先回王城，将那包桃花酥给送过去。

“皇子你呢？”

“你不用担心我。”

沈周摆摆手，示意璟子快走。

“这里这么多上房，我喝的走不动了，让小厮扶我去休息便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友人早已醉晕在桌上，沈周伸手推推他，见这人不醒，便扒拉出房间一角放着的笔墨砚台，在友人脸上作起了画。

沈周刚替友人画完两个熊猫眼，晴隆坊的小厮便进来了，沈周被他扶着，走过长廊。

沈周脚步跌跌撞撞，路过一间上房时，听见里面传出歌姬的唱声，正是自己填的那首词。

沈周不免得意，小厮在旁恭维道：“十皇子的词可是独树一帜，近些天来，客人们来我们晴隆坊，都要点这一曲。”

听出他语气中的恭维讨好，沈周很是从善如流地掏出钱袋，往那小厮的手中塞了一把。

正在这时，厢房内的歌姬唱完一曲，房内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月落乌啼云雨散，大厦将倾，好景不长，确实令人伤感。”

伤感？

沈周皱了皱眉，他写词的时候想的是乘兴而归，可没料到会有人这样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