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思绪混乱，理不出个头绪，他实在不相信朝夕相处的亲人会误解他，会在不听自己辩驳的情况下就痛下杀手，但事实摆在眼前，百济现下百口莫辩。

他方才见了沈远山，只觉得两人的谈话似在梦中，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父爱。

沈周自小就把自己当成了众人口中的天煞孤星，面对厌弃他的生母，沈周从来没气馁过，他想，如若你不愿把我当成你的亲人，那我便自己去寻，这世界上的感情不止亲情一种。

于是他结识了璟子，又遇见了顾轻鹤，还意外地，得到了舅舅的疼爱。

可如今，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百济，一边是和他血脉相连看不得他受委屈的武朝，沈周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自己的脚该站在哪一边。

面前的烛火忽明忽暗，一旁的侍女走上前来，拿起把剪刀在烛芯处剪了几下。

“李观月还没回来吗？”

沈周默不作声地愣了好半晌，现下突然冒出一句话，把那侍女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剪刀，恭敬道：“还没有呢，许是酒吃多了吧。”

沈周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李观月，只是现在身处陌生之地，李观月算得上他在江陵最熟悉的人了。

“算了，不等了，我去找他吧。”沈周问那侍女“你知道他在哪个酒楼吗？”

“将军的事，我们做婢女的怎敢乱打听。”那侍女话锋一转“不过，皇孙真要找他，我们可以去问问门房，夫人管家严，所以府内来往的车马，都要造册的，想必他们应该知道观月将军去了哪里。”

那小厮很是会溜须拍马，见沈周来问，忙将名册细细翻来，又命人骑马套车，还道：“不远，不远，坐上这马车就到了，就在那如意河上。”

“河上？”

小厮笑得更开心了：“那如意河可是个好地方，画舫笙歌，四时不绝。”

正如那小厮所说，沈周掀开轿帘，只见眼前车水马龙，明明是暗夜，却被映衬着各色纱帐的烛火将河面照了个亮堂，可谓地上天宫。

沈周下了马车，便有一小厮过来，搀扶着他往一艘小船上去。

小船在各色花船中游荡，风从水面上飘过，带来丝丝凉意，他还从未见过这番景象：“没想到这江陵府，还有这般去处。”

“江陵府好东西多着呢。”小厮伸手，指向面前那艘花船“定远将军便在这艘花船之上。”

小船慢慢靠近，已有人凑上来迎接。

“定远将军……老来这种地方？”沈周问身后跟着的小厮。

“常来的。”那小厮点点头“这醉月舫只有清倌人，这里面的姑娘和小倌，长的都是个顶个的出挑，琴棋书画，样样都不差。”

到了一间厢房门口，沈周听见里面咿咿呀呀唱曲的声音，小厮正要开门，却被沈周抬手制止了。

沈周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有位身材窈窕带着面纱的姑娘站着，嘴里唱的是江南小调，屋里是一层层薄薄的纱帐，李观月半躺在最里面的床榻上。

那姑娘见沈周来了，忙要行礼，沈周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唱。

沈周往屋内望去，李观月的身形隐在半透明的层层纱帐后，还真有种犹抱琵笆半遮面的美。

“拿笔墨。”沈周对身后站着的小厮说。

小厮急忙找来笔墨，沈周也不拘小节，让那小厮用胳膊托着纸，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句。

沈周将那张纸递给面前的歌姬，歌姬会意，只淡淡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便挑了首熟悉的曲子，将这几句词填进去。

“相思相见只凭梦，黑云吻月照花灯，漫漫遥遥长夜路，曲曲寸寸同作悟。”

歌姬刚唱完这四句，纱帐内李观月的声音响起：“退下。”

沈周见小厮和歌姬都出门去，转头问李观月：“定远将军，我也用退下吗？”

“你不用。”李观月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他没穿鞋子，伸手拨开一层层纱帐，缓缓向沈周走来“相思相见只凭梦……皇孙这是思念谁而苦苦不得，只能在梦中幻想那人的模样，看见这月色下形形色.色的花灯，又是想起了谁呢？”

李观月在沈周面前站定，似笑非笑道：“皇孙心里必定很苦，才会想让自己的思念连夜跨过漫漫长路，让那人能悟出你对他的情意吧？”

沈周倒是直言不讳：“词你解的很对，可是……对象错了。”

“呦。”李观月眼神一亮“你除了那个无趣的小寡妇，还有别的姘头？”

沈周翻了个白眼：“你烟花之地逛多了，脑子里也就那点想法了吧。”

“不然呢，那日花灯会他护你跟母鸡护崽子一样，你可别告诉我这是友情。”

沈周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正色道：“李观月，你年纪轻轻便官拜五品，征战沙场从无败绩，想来你是个聪明人，你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心中真正所想呢？”

李观月的笑收了回去，他转过身，背对沈周：“百济的事，我也没办法，这一仗在所难免，不是我一人可以阻止的。”

沈周苦笑道：“相思相见只凭梦，我的故乡，亲人，朋友，也许今后真要在梦中才能相遇了。”

李观月此刻心绪一团乱麻，他很想告诉沈周，这是一盘棋，对弈的两人，是你我谁都不能阻止的高度，你我皆为棋子，又怎能挽救落败的结局呢。

可他终究不能说，他李观月，生是武朝的人，死是武朝的鬼，如果真有命数，那他生生世世都只会做武朝的臣子，他所要思虑的，保护的，永远只是武朝皇帝的利益。

“为什么我要存在呢。”沈周喃喃道“因为我，我的母亲背负着骂名，连死了都要被人编排，说她是不贞不洁之人，而现在，又要因为我，百济和武朝之间……”

“这不是你的错，这场仗早晚是要打的。”

李观月打断了沈周的话，他不能告诉沈周，遇刺只是大皇子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找个借口来拿下百济，但他看见沈周这副自责的模样，终究是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