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奕沈君

2020年高考结束，西云县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沈诉坐上公交，把伞收拢，紧紧靠在身侧，他怕水滴到别人身上。

雨点又大又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雨的欢乐场，公交车变成了鼓，被雨这位热情的鼓手敲得直响。沈诉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袖口被磨得发白的布料已经通洞了，露出了他里面的衬衣。沈诉瞥见了，他扭了扭手臂，换了只手扶在栏杆上，他扬起头，露出了一双无神哀伤的眸子，长期睡眠不足，他眼里红血丝遍布，还有小黄斑。

原先白皙的脸已经憔悴不堪，蜡黄长痘。

离他最近的也是高考刚结束的两个学生，他们交谈的声音有些大，传进了沈诉的耳朵里。

戴眼镜的女孩说她对了答案，她肯定能上自己心仪的大学，另一个女生有些懊恼，说她发挥不太好，可能只能上二本了。

沈诉失神地站着，他脑袋里混沌不堪，大学？未来？

雨下得更大了，起了雾，从地上升起来，蒙住了沈诉的眼睛，哪有什么未来啊。沈诉心狠狠往下一落，坠得他几乎要跪在了地上。

神思恍惚地回到小区门口，那是一栋已经快要被拆的上世纪留下的楼房，再过三天，这里面的租户就得另寻他处了。

泛黄的帆布鞋踩在灰蒙蒙的水泥台阶上，湿透的裤脚边缘正往下滴水，每走一步，楼梯上就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楼上有点吵。说话声和小声啜泣声那么小，沈诉还是听见了。他的心脏开始随着他脚步落下的时候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楼好似被他踩得摇摇欲坠，他整个人好似也跟着倾斜。

在看到门口墙上贴着的白色对联，本就狭窄的楼道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他最后一级台阶怎么也没踏上去，他如同被钉子钉住，怎样也提不起脚。

“沈诉回来了？”

沈诉混乱的脑子里响起微弱的人声，他试图保持自己最后的礼貌，回头应一声。他抬起脚往上迈，最后却整个人往后仰，他左耳的助听器掉落，他眼睛被眼泪浸满，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唉，造了什么孽啊……”

“这么好的沈先生……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癌……”

沈诉被叫他的人扶住，让他靠在墙边缓气。楼下的张姨和宋叔正谈着话往上走，他捂住左耳，他们说了什么，他全听在耳朵里。

“沈诉，要看看你爸爸吗？你爸今早……今早才走的，那道士先生说，你爸面部僵硬哀愁，应该还在挂念你……”

沈诉垂着头，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些写满自己父亲名字的挽联，他低声呢喃了一声，在他身边的人还没听见他说什么，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他身边的瘦弱少年拎着书包，跌跌撞撞拐进门，一声又一声爸，叫得让人心脏紧缩。

原本刚安静的人们，瞧着沈诉跪在沈君灵前哭得颤抖的身躯，台上的青香袅袅升着，又熏红了他们的眼，哭声又弥散开来。

“别哭了，沈诉。”

一双熟悉的手搭在沈诉肩膀上，沈诉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伸手抓着男人的手，仰着头看陆奕，哭着叫他：“陆叔……我爸爸……我爸爸……”

陆奕精神不济，他伸手摸了摸沈诉的脸，给他擦掉眼泪，温声说：“不哭了，你想见见他吧？”

沈诉看着陆奕，点头又摇头。

“他没撑到你回来，小诉啊，你看一眼吧……看一眼让他安心走吧……”

“就是，小诉你要听话，给你爸上三炷香，烧点纸，让你陆叔打开棺盖，你看一眼吧。”

陆奕拍了拍沈诉的背，说：“上香吧，乖。”

沈诉颤颤巍巍凑过去，眼里蓄了太多泪水，他怎么也对不准灯芯，怎样也点不着香。

陆奕拿过来给他点着，沈诉接过来，看着桌上沈君的遗照，照片上的男子羞涩腼腆地笑着，清隽的脸上仍然那么光滑白皙，像刚出社会的大学生。可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可他也才三十七岁啊。

身后的张姨把沈诉搂进怀里，用她已经慢慢长老年斑的手给沈诉擦掉眼泪，带沈诉走到冰棺旁，哀乐一阵接一阵刺激沈诉的右耳，让他听不清张姨在说什么。

陆奕和几个亲戚一起合力打开棺盖，已经收拾妥帖的沈君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还是一脸愁容。

陆奕跟着道士念了几句秘语，他看着哭不出声的沈诉，说：“你得叫他。”

沈诉听不见，张姨在他耳边复诉了一遍，他这才颤抖着叫了一声爸，声音一出，沈诉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连叫了无数声，手臂紧紧贴着胸膛，他往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摸沈君。

可那棺盖已经被放下了，沈诉浑身无力，他快要哭得昏厥过去了。一双苍老的手伸过来，把沈诉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沙哑着嗓子劝他，不要哭太急，不要太难过。

不知道沉浸在这悲伤里过了多久，外面已经可以吃饭了，陆奕忙前忙后，但他还记得沈诉还坐在灵堂里。他走到沈诉身边坐下，伸手搂着沈诉的肩膀说：“该吃饭了。吃完了就去火化，居委会不让在家久留。”

沈诉抬起头，看着陆奕疲惫的脸，哑着嗓子说：“陆叔，我只有你了。”

陆奕心一紧，他凝视着沈君的笑颜，惆怅地叹了口气，眼里的泪光一闪而过：“我也只有你了，我也没有阿君了……我的阿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