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祥云镇上偶有几个人拿着蒲扇在街道上行走。大部分时间街道上都空无一人。镇子西边有三四栋黄色的建筑，墙面斑驳，上面挂着的名人名言掉色已经掉得看不清人和字了，里面时不时传出朗读课文的声音，这是镇里唯一的一所中学。

离中考还有三天，里面的零零散散剩下的，都是些家境较好的学生，有志向有奔头，虽然老师少，但教得细心。

黄山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他在学校执教二十年，再过一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是初三普通班的班主任，他班里的学生和大环境的情况差不多，只剩下二十个还在坚持的。这其中他最看中的，就是那瘦弱又内向的少年沈君了。

可现在这学生拿着退学申请，局促不安站在自己面前时，他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自己要退学的吗？”黄山带着少年去到楼道上，他蹲在地上拿着水烟筒咕噜咕噜抽，斜着眼看干干净净的沈君。

沈君礼貌地又回了一句：“是的。”

“怎么可能？沈君你那么好学，成绩在年级也排得上名次，怎么突然不读了？三天后就中考了，你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

“黄老师，对不起。”沈君手里的申请书被他捏得发皱，他十分为难地说，“让您费心了，可是这书，我真不能再念下去了。”

沈君是家里最小的，前头两个也全是哥哥。生他的时候他妈妈奶水不足，所以他从小就营养不良，又容易生病，小时候的一场感冒就差点杀死他，他一直到十五岁，才慢慢身体好转，因为身体弱，他也不能去地里干活，养得又白又好看，像城里的小少爷似的。

他爸因为他体质弱的原因，对他的关心越发少，在当时那个时代，没有力气不能干活，是个病秧子，还不如早早死了好。他妈心疼，但又不敢和自家男人理论，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自己的小儿子，沈君读书的钱也全是她出的，他爸根本没把沈君当儿子。

前段时间他妈从牛车上摔下来，腰摔坏了，后来也治好了，但再也使不了重力，家里的农活又基本都是重活，做不了也换不来钱，沈君读书的钱也没了着落。

沈君想的是，中考要是考上了师范，他在县城可以找一份零工打，自己赚钱供自己学习，等他出来了，他一定好好孝顺父母。这梦想虽然如此触手可及，但在这关键一步，他再也没法往前走了。

课本把沈君腰侧黄绿的布包撑起来，坠在他的胯骨处。知识从来都是不重的，可现在却将沈君压弯了腰。

因为沈君很识相地退学了，他爸对他的脸色也好了些，因为他力气还是没有哥哥们力气大，他爸只让他去割草喂牛羊猪。

夏天很快就过去，就像沈君短暂的读书生涯，虽然短暂却给他的生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草很快就要枯萎，沈君要尽量割一些回来贮藏起来，以此减少玉米和苕子的消耗。

最后一次割草，已经快到秋分了。因为田埂上的草都被割完了，沈君因此还跟和他同龄的人争草打架，沈君被他们骂弱鸡，骂小白脸，他们合起来欺负沈君。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带着伤回家，不敢告诉妈妈，即使他的伤被爸爸和哥哥知道了，他们也从来不问，在他们眼里，这些都太稀疏平常了。

沈君到底是读书人，脑袋比不读书的人聪明，打过几次之后，沈君给他们设陷阱，让他们在大坑里摔得屁股朝天。

但草还是不够。沈君翻过那光秃秃的山，绕到那山背后，还是一座同样怪石嶙峋的山，只是那山下面有一个黝黑的洞。

没有草，白忙活了。沈君晃了晃背上的背篓，一半的草都没有。他正想着怎么回家交代，那山洞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沈君知道村子里的人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就会扔掉，再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

沈君是菩萨心肠，他坐在山洞外挣扎了很久，起身往回走了好几次，他还是折回去，进到山洞里，去找那哇哇大哭的婴儿。

那孩子身上裹的布都被他踹开了，沈君慢慢在阴暗里环境里视物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和自己一样的器官，奇怪，男孩怎么也扔？

沈君小心翼翼把孩子抱起来，用布把他包裹好，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哭声慢慢减弱，最后贴在沈君胸前，不哭也不闹了。这小孩看起来也不像刚出生，好像已经有四个月大了。

沈君抱着他在山洞里静默地坐着，直到外面白得刺眼的光变成橙色，他才回过神来，抱着小孩出了山洞。

在路上沈君就已经想好了家里会怎样骂他指责他，但真的被赶出家的时候，沈君还是跪在门口哭了很久。他妈也劝他把那小孩从哪抱的送到哪里去，可他觉得那小孩和他一模一样，一样可怜，一样可悲，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他执意要留，他妈就用此生最难听的话骂他——白眼狼！早知道就把你扔掉，一点都不听话！

他的背被他爸拿藤条打得血迹斑斑，可他说什么也不把孩子扔掉。他是受教育的人，人的生命不该被这么践踏，他看到了，就得救，他要是视若无睹，他就是在杀人。

沈君抱着孩子，背着自己的包袱，一个人瘦弱又孤独地往泥泞不堪的，看不到尽头的路走去。

无论如何，他也不要当和他们一样的，冷血无情的人。

沈君十七八岁的倔强和叛逆在这一天爆发，并将他和他家，彻底划清了界限。除了心头那点怨，他和他们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