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结束，寒冷的冬天铺天盖地地袭来。陆奕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山上捡松油。松树会流脂，凝成块，这些形状各异的块就是松油，冬天生生火，只要有这么一小块，就能很快点燃玉米棒，煤炭也能受热烧着。

沈君背着沈诉上山，山不是很高，他牵着沈诉跟在他们身后，陆奕原先走在前头，后来慢慢地放缓步子，走到沈君身旁，也伸手牵着沈诉。沈诉已经三岁多了，但还是不太会说话，像个小结巴似的，只能冒词。沈君估计是他耳朵听不到，学不会说整句话。他教过，短小的句子只要他有耐心教，沈诉会完整复诉出来，只是不太连续。这又让他稍微放心了些。

绿色的松林好像不受冬天影响，仍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他看向陆奕，陆奕正低头逗沈诉说话，他们和前面的人已经拉开很长的距离了，他们是他们，他们也不受前面高谈阔论的声音的影响，像松树一样，变成一幅独特的景色。

捡完松油，沈君那袋怎么拿也不好拿，本来他没打算把沈诉带上来的，但李奶奶今天去卫生所吊针了，沈诉一个人在家他也不放心，只能带上山，他以为没有多少的，没想到还是捡了一口袋。最后还是陆奕他们帮忙搬回家，沈君让沈诉说谢谢，沈诉冲着几位叔叔笑呵呵道谢，还把李奶奶给他的糖果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他们。他多给了陆奕一个，因为他最喜欢陆叔叔，最常见面的也是他。

腊月一过就是新年，沈君第一次在这里过年，陆奕年三十在家里把鸡和鱼杀好，跟家里人说了一声就来沈君家了。他帮沈君贴春联切排骨，顺便给沈诉压岁钱。

到了家家户户放鞭炮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陆奕也要赶紧赶回去吃饭了。沈君给陆奕递了个苹果，说：“今天谢谢你，给。”

陆奕伸手接过，光线暗淡，只是虚虚照在沈君身上，陆奕看着沈君柔和的脸，心脏漏了一拍，他用力捏着手里的苹果，笑着说：“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也赶紧放鞭炮，快吃饭吧。”

转过身离开院子，刚走到矮矮的墙边，沈君叫住了他。陆奕转过身，看向被刷得红艳艳的木门前的人，只听见他说：“过年好。”

陆奕像是听见了三个字，又像是听见另外一句话——明年沈君还在。

虽说镇子偏僻落后，但每年过节都有活动，村长请来了县城里表演团在礼堂广场表演了好几天，最后几天还进行拔河比赛，赢的人有奖金。在礼堂周边，有很多小摊贩，卖烧烤的，卖米线的，一两块就能得到很多快乐。

一直到正月十五，年味才慢慢散去。街上的鞭炮皮掉了色，从小山变成了一个两个碎屑，孤零零躺在泥泞的路上。

过完年大家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沈君也跟着团长四处奔波，沈诉说话也越来越清晰，沈君觉得自己忙得都很有意义，再过两年就要送沈诉去上幼儿园了，沈君开始疯了似地存钱，他往家里寄的钱变少了，除了跳舞，他接的农活也更多了。

他刚帮别人除完地里的草，走到家门口时，就看到陆奕在院子里逗沈诉玩。陆奕看到他，起来给他打了一桶井水，拿碗舀了一碗水递给沈君。

井水很甜，沈君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光了。陆奕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忍不住接过沈君手里的碗，也舀了一碗，边喝边说：“我也尝尝你家的井水有多甜。”

“挺甜的，我家的最甜了。”沈君被他逗乐了，哈哈笑过之后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明天又要去捉鱼吗？我最近很忙，恐怕去不成了。”

“不是，”陆奕把身边要抱的沈诉抱起来，跟着沈君往里面走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去相亲了。”

“哪个村的啊？”沈君顺手拿起桌上的葡萄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

“我们村的，在路边开米线店那家。”

“人好吗？”

陆奕接过沈君递的葡萄，给沈诉喂了几个，这才自己吃了一个说：“听我妈说很好，能吃苦耐劳。”

沈君在脏衣服上擦了擦水渍，仍是那副笑颜：“那就好，早点定日子，我来吃酒。”

“……”

什么都看不出来。陆奕不知道自己想从沈君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气愤？难过？还是不舍？时至今日，他对沈君的感觉越发不一样起来。可是沈君仍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温柔随和，只有他不一样了。

他好像……好像把对小晓的感情，转移到了沈君身上，虽然小晓就是沈君，可是性别不一样啊。他还是去看小晓跳舞，来找沈君打牌，小晓沈君共存在一个载体上，越来越合理。

而且无论是他无意间搂沈君，还是他们在一起嘻笑打闹，只要碰到沈君，他的心思就从一开始的玩闹变得旖旎起来，想看他的锁骨，想摸他的腰，想握住他的大腿，想亲近靠近，甚至吻他。他有这些奇怪的想法的时候，大多是沈君男儿身的时候，脸蛋素静，一颦一笑都极其温柔。

“我脸没洗干净吗？”沈君被陆奕看得莫名其妙，他揉着自己的脸，奇怪地看着陆奕问。

陆奕回过神来，耳朵发热，脸颊发烫。他低头看玩他衣服纽扣的沈诉说：“没有，一不小心走神了。”

他来只是为了说这个事，现在说完了，也得回家喂牛了。他把沈诉送到沈君怀里，说：“我回去喂牛了，如果相亲顺利，可能明年开春就结婚了，我提前告诉你，就是要你多准备点礼钱，我俩关系这么好，你可要掂量掂量。”

“当然了，”沈君心里莫名有些凄凉，他微微笑着说，“只是大家都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庭了，我这里以后恐怕就冷清下来了，沈诉长大了也要不认识你们这些叔叔了。”

陆奕愣了一下，随后从沈君身上收回视线，转身朝门外走去：“有空还是会过来的，沈诉哪舍得忘记我，我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他没说我们，只说我。这其间的情愫他自认为已经暴露出来了，可沈君只是把他嘴里的他，和刘亚军他们合并在一起，并没多想。但他也很惆怅，他抱着沈诉往后靠在沙发上，盯着黝黑的木制楼梯口，一想到他以后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他心里开始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还是得找个伴啊。

陆奕相亲顺不顺利，沈君无从得知。他们这次要去另一个县表演，通知的很匆忙，当天就要走。因为他们演艺团近两年挺有名气，接的活范围也越来越广。沈君把沈诉要用的东西都拿上，大包小包拎着跟团走，像搬家似的。

香绅镇近年估计风水不太好，丧事你家结束我家又来。沈君他们光是到达那里，就已经接到五六单了。

沈诉耳朵不好，外面再吵他也能在后台睡得很香。天生懂事，醒了也不吵不闹，乖乖呆在床上等沈君结束。

直到最后一单结束，沈君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多了。团长给他发了工资，等沈君卸妆的间隙，他逗得沈诉咯咯大笑，等沈君换好衣服坐到他对面，他摸着旱烟筒说：“香绅镇有个养猪厂，最近他们雇的那个小工去做手术了，三四个月才能回来，那厂长跟我熟，他给的工资也高，一天八十呢，他让我帮他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虽然活累，但是钱多，眼看这小沈诉一天天长大，以后开支也越来越大，他这耳朵你不是也说想帮他治吗，有钱的活，你就多干点吧。”

沈诉看着真正像他父亲一样的团长，感激不尽：“我/干，我当然干。谢谢团长，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你这苦命的娃啊，我也不期盼你记着我的好，你就好好养大沈诉，将来有个依靠，就阿弥陀佛了。”

他对沈君的遭遇是真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他也没过多的钱帮助他，只能略尽绵薄，能帮就帮。

“那跳舞……”

“我工资可给不到你八十！”团长哈哈大笑着，“就放你四个月的假，之后那小工回来了，你还是得来跳舞的。”

沈君视线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说：“知道了，真的谢谢您。”

养猪厂厂长人很豪爽，看沈君长得干练精神，立马带他去宿舍里放行李，跟他讲注意事项时，看沈君还拿笔记本记得一条不落，越发欣赏他了。

晚上有些凉，沈君给沈诉喂了一些白米粥，和他玩了一会儿，又想起沈诉戒奶哭闹的夜晚，只觉这时间过得真快，他看沈诉那肉乎乎的小脸，越看越觉得他以后肯定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于是他捏着沈诉的脸说：“宝贝要快乐长大，听爸爸的话哟。”

沈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捧着沈君的脸，就像无数次他亲他那样，轻轻亲了一口他最爱的爸爸。

清理猪圈要起很早，以前那小工偶有几天偷懒，厂长也能理解，但心里始终有些不太舒服，而沈君一连二十几天都起很早，厂长每次巡视都看到他正干得热火朝天。遇到个勤快的工人，厂长发钱都觉得很痛快。

月底的时候厂长给正在喂猪食的沈君送来一封信，说是团长让拿给他的。沈君把槽里倒满，洗干净了手接过，团长不太识字，满篇书信错别字连天，但他还是看懂了，陆奕去到团里，问团长他去哪了。团长说除了他知道沈君的名字，怎么还有别人也知道，还知道小晓是男扮女装？不过团长已经告诉陆奕，他在哪了。

沈君这才想起来，出门太匆忙，他忘了跟陆奕他们说一声，这么久没联系，他们估计也很着急。他吃完晚饭给团长回了封信，说了一下情况。最后让他有时间告诉他，他肯定会赶在陆奕结婚前回去的，让他叫陆奕不要担心。

团长把信送到的时候，陆奕正在靠在沈君家门口抽烟。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告而别，不是都答应他，不走了吗？

看到团长走来，他给团长递了根烟，问：“怎么说？”

“我说了啊，他就在香绅镇养猪厂工作，年底就会回来了。”团长很无奈，他深深吸了一口，把信递给陆奕说，“你自己看吧。”

陆奕接过信看完，看到结婚两个字，他心里越发烦躁，他把信折起来放进裤兜，问：“回来就好，那里，好吗？”

“我给他介绍的，都是老熟人，没问题。不过你小子我可跟你说，”团长压低声音，凑到陆奕面前说，“你要是把沈君男扮女装跳舞的事情乱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陆奕斜觑了他一眼，把烟扔地上踩灭：“我知道。我和他好着呢。”

很快就到了年底，由于沈君干得多吃得少，原本就瘦的身体越发瘦弱了。厂长觉得是自己亏待了沈君，等沈君收东西要走那天，给他多塞了五百块。

这人待人和善，干活又勤快，谁不稀罕呐。

沈君抱着胖胖的沈诉，贴在他的右耳上让他跟厂长说再见。沈诉响亮地说了一声再见，乐呵呵搂着沈诉的脖颈笑。

坐大班车到镇上，还没下车，沈诉就扒着窗子一个劲地叫陆叔叔。

陆奕穿得怪正式的，穿着他哥褪了色却仍有版型的黑色西装，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亮堂堂，头发梳向后面，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很有精神气。他听到沈诉叫他，原本等几辆车都没等到沈君的沮丧心情一扫而光，他也朝沈诉挥手。

沈君笑眼盈盈看着他，绿色的大班车像是从春天驶来的，载着沈君这朵温柔好看的花，回到凛冬，让陆奕忘记冬天，只能记得百花齐放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