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第一次在多洛恩的街道上遇见兰德尔的时候，西里斯就觉得这个人真的很不一样。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好，照着他脑后绑好的亚麻色的卷发和耳垂上的坠子，阳光就这么就着光的反射和那个人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就这么落在了他的眼眸里。又或者是他太不习惯这条街道燥热的风卷起的那股环绕着周身的香味，那个人身上擦身而过的柑橘香气便直直席卷进他的鼻腔里。

真是熠熠生辉，西里斯这么想着，便鬼使神差地拦下他，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问出了自己苦恼着的问题：“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家书屋呢？”

他如愿听见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当然，我带你去吧！”

然后便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他被他拉住了手腕，西里斯觉得那人的手心有些凉，在阳光明媚的今天显得格外的突出。

再然后他被理所应当地带进了他此次的目的地，更令人所惊讶的是不仅这间书屋的藏书量完全超出他的预期，而且带他来的人恰好又是这家书屋的店主。

于是他便选择每天下课就来到这个离自己的学校其实跨越了四五个街区的这间书屋，感受着这里与众不同的檀木和咖啡香气揉合交缠，再弥散在空气中的感觉。

今天也是如往常一般。

他坐在书屋靠近橱窗的那一桌，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小组作业的缘故，他肯定愿意只是一个人在这坐一下午，然后只点一杯咖啡，一边看书，一边听着这里看起来漂亮但不太靠谱的店主和莫名非常靠得住的店员幼稚地打闹。

他的身边坐着和他这次作业同组的阿德里安，明明有着一位相当谦逊严格的校长父亲，但他却始终对自己的学业不太上心。西里斯的余光瞥见之前还在无聊地转笔，现在却已经在书垒里昏昏欲睡的阿德里安，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

而之前坐在桌对面，一向相当靠谱的嘉柏俪早就跑到前台，开始和她自认为相当帅气的店主搭话，少女的心思就如同花蕾一般，浓密厚重的，浅薄轻柔的，全部含在迎着阳光的眼眸里。西里斯看着穿着白色小洋裙的嘉柏俪轻轻地抚嘴低笑，金黄的发丝在阳光下耀眼却也柔和，和前台新插上的百合花束相当搭调。兰德尔眼里也含着笑，温和地回应着少女说的每一句话。

西里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兰德尔在对待女生的时候相当有风度。

也许是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兰德尔的眼神从聊天中抽离出来，和西里斯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对上了。西里斯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书本拿高，以此躲避兰德尔的目光。然后转头去看正在前台擦洗玻璃杯的康斯坦特。

康斯坦特的目光更加直接地落在兰德尔的背影上，西里斯从他的脸上看见了憔悴和不屑，更甚者应该是哀怨。他看着康斯坦特的嘴唇一直上下微微碰撞，像是在念念有词说些什么，手上的动作是一下比一下敷衍。

康斯坦特盯着兰德尔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就听见对方用相当好地语气突然说道：“当然、当然……小嘉柏俪想喝些什么？以后来我们这边都可以随便点，我作为店主给你免单。”

兰德尔说完又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把带着铜戒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压低着声音继续说：“嘘……可不能让小康斯坦特知道，毕竟他是出苦力的。我偷偷告诉你他还会做小蛋糕，之后让他免费做给你吃。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哦。”

嘉柏俪被面前这位风趣的老板又逗得捂嘴低笑，然后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康斯坦特也算是忍无可忍，他忧怨地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打断二位，之前的话我可以当作玩笑就左耳进右耳出了。给可爱的小姐免单当然可以，我可没异议，但我也不是免费的苦力。你，要不给我加工资要不现在就过来给我擦桌子。”

康斯坦特停下手中的工作，把兰德尔从嘉柏俪身边拉到前台，一副监工模样死盯着兰德尔接下来的动作。兰德尔认命，他向嘉柏俪调皮地赔了个笑脸，然后在康斯坦特催命般的眼神里拿起前台上的桌布。

由于兰德尔被按在前台做苦力，嘉柏俪也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又开始研究他们的小组作业。

嘉柏俪抽开椅子重新坐下的时候，西里斯抬头给了她一个微笑，但总能品出些“你还知道回来”的意味。

那边的作业三人组在一段时间后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两人赶工、一人入梦的状态。康斯坦特擦完手里的玻璃杯，转了转僵了的脖子，然后盯着身边这位一如反常在认真工作的老板，开始陷入沉思。

康斯坦特又在想，他家老板怎么又转性了，总是这么性情不定，到底是青春期滞后还是更年期的提前？他无从得知。

他认真打量起兰德尔今天的打扮，对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扎低，但发带却是点睛之笔。身上的小马甲也相当修身，配上了高腰裤和短款的白色羊角衬衫。耳钉是一如既往的那款，食指的戒指似乎是之前也有的？但自己好像没太注意到。

他这才发觉似乎从兰德尔带回了西里斯的那天起，不仅店里多了那三位因为小组作业而来的常客让自己每天下午调配咖啡的工作量增多，而且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家老板重复着以前那出去鬼混的作息，而是一下午都留在店面里。

他忙的时候兰德尔帮忙打打下手，不忙的时候他整理书架，兰德尔就趴在前台眼球咕噜噜地在店里转几圈后就盯着那三位常客看，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虽然偶尔和那位名为嘉柏俪的小姐说几句话，但也一改以前的风格，又回到了他和兰德尔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极其有涵养的状态。

更让人觉得不解的是，他再也没有见过以前日头过半的时候，兰德尔从二楼顶着鸡窝头打着哈欠穿着睡衣走下来，然后又一副睡意朦胧地眼神盯着正在打扫书架的他说：“小康斯坦特……给我来片吐司当早餐。”

这么仔细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兰德尔那么不修边幅的样子了。取而代之的是梳得相当精致的发型和精心搭配的每一条不同色系的发带。连作息都开始和自己同步…甚至是比自己这个苦逼打工人还要早。

自从……没错，自从三位常客来了以后。

康斯坦特问自己，他该把这种现象自动归为所谓的“陌生人保护期”吗？

就像当时他把自己父亲和兰德尔的友谊归类为忘年交一样。

可他还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个具体。

康斯坦特一边沉思，才发觉站在自己身旁的兰德尔不知何时把前台的桌子擦干净了，和自己身型差不多的青年就这么坐在前台的高脚凳上，上半身匐在台面，眼睛就这么盯着正沉浸在小组讨论里的三人。青年的双手一开始还撑着头，手指上铜戒镶嵌的小钻反射着淡淡的水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头慢慢地靠近台面，白皙的下巴就这么搁在了刚擦完桌面的抹布上。

兰德尔似乎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康斯坦特直白的、富有审视的目光。直到西里斯突然往这边望了一眼，兰德尔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捉住的孩子，匆忙直起身，然后把眼神挪开了。

然后他就直直撞上了康斯坦特那张莫名其妙的笑脸。

兰德尔立刻露出了一种被恶心到的表情，一脸尴尬地问他：“你这个样子看我是做什么？被附身了？”

康斯坦特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但他敢肯定他现在的行为没准会被他那懂礼节的父亲骂上“粗鄙”二字，他用手肘戳了戳兰德尔，一脸玩味地问道：“哟，瞧瞧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继续看了呀，是害羞了？”

不等兰德尔回应，他把两只手搭在眉上，故意做出向远望的姿势：“倒让我来看看，是谁能把我家老板迷得这么神魂颠倒？嘴都快和抹布亲上了。”

“是那三个人里的谁呢？”康斯坦特不顾兰德尔已经羞红的耳尖，乘胜追击地问：“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兰德尔一手握拳假装咳嗽，另一只手立马开始忙碌起来，一会儿摸摸抹布，一会儿整理衣领，见康斯坦特仍然盯着自己，只能清清嗓子留下一句“真是疯了”就快步离开了。

康斯坦特见他飞快跑上楼的背影，无奈地笑笑就又给那三人端了三杯咖啡。

卡洛比尔的盛夏就这么飞快过去，就真的如同它的炙热一般，热烈直爽，却也未曾停留多久。

康斯坦特遥望着街道尽头远处就能看见的山头，延绵的绿色似乎也有了一丝凉意。

夏末的街道人流依旧如往常一般涌动，只是到了换季的时候，平时能够闲聊两句的几位店主也因为需要更换橱窗忙得不可开交。

快要入秋了，康斯坦特这么想。

那三位常客从西里斯第一次来到他们书店开始，满打满算也应该有一个月了。这个月那三人的小组作业完成的似乎是出奇的顺利，前几天嘉柏俪给他们递了喜报，说是也许过一个月会有新的赛题，学校因为这次的作业特意点名让他们继续上阵。

所以现在小组作业完美落幕，这几个人好像最近也格外闲，有事没事就来店里坐坐，顺便蹭蹭免费的下午茶。

嘉柏俪偶尔因为其他的社团活动缺席，却也会捎个口信。阿德里安如果没来一定是在家睡过了头，连上午的课也一并旷掉了。倒是西里斯几乎是每日都能见到。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们之间也是熟络了不少。换季的多洛恩街道吸引了足够的客人，连他们书屋也算是沾上了一点福气，这几天也开始忙碌起来。康斯坦特需要出门采购最近要推出的新产品的食材，便毫不客气地把看店和服务顾客的任务光荣地交接给了留在店里的三人组和兰德尔。

四人接到命令便只能在店里手忙脚乱，嘉柏俪平时的小洋裙外套上了围裙，开始刷上了咖啡杯。阿德里安把整日遮眼的刘海分开，睁开那双一天24小时有一半以上时间是闭上的眼睛，端着盘子给客人递餐。西里斯依旧还是那副精致的打扮，在前台给餐饮区的顾客拉花。兰德尔则给大家找找需要的书放在了哪。

等到透过橱窗玻璃照进店内的阳光从刺眼变得柔和，店内的摆钟不知道是第几次报时，事情终于是忙活得差不多了。嘉柏俪便和兰德尔告了别，阿德里安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说着送嘉柏俪回家，索性一起离开了。

兰德尔将两人送到店门口，半个身子倚着木质门框微笑着向两人说着再见。待送走两人回到店里，这才意识到西里斯还留在了店里。

于是兰德尔边走向他边问道：“他们都回去了哦，你还不走吗？时间可不早了。”

西里斯抬头看着兰德尔走进前台，手里收拾的动作依旧未停：“嗯。康斯坦特还没回来，我怕你忙不过来。”

“这样啊……”兰德尔看着还在认真做事地西里斯，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要不要我帮忙？你看我擦杯子可厉害了！”

说着兰德尔从水池里拿过一支还未擦洗的咖啡杯，左右糊弄了几下，就举起杯子向西里斯展示杯底，眼神里还带着些许的期待。

西里斯盯着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又看着兰德尔那副满怀期待的样子，还是没有说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柔声说着：“不用了，你也休息一会吧，看你也忙活一天了。”

西里斯又贴心地从前台的桌下给他抽出了高脚椅，示意他坐着休息。

兰德尔见拗不过他，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坐下了。然后开始他无所事事地发呆。

虽然他自己把这种行为称为观察世界。

书屋一旦没了客人，便又恢复了往日一般的宁静，兰德尔也如往常一般静静地趴在前台上。在这个与外界纷扰隔绝开来的环境中，一切声音都在感官中无限放大，秒针无限地轮转，连带着时针分针一起变换，随之变换的还有窗外的阳光。兰德尔听着身旁传来的流水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眼神也落在西里斯袖口上的宝石袖扣上。

啊......和他的眼睛一样。兰德尔失了神。

“你是在看我吗？你已经盯着这边很久了。”西里斯突然停下手里正在做的活，流水声也就戛然而止。他直直地就着兰德尔的视线回望过去。

兰德尔被这突然直白的问答问住了，立马撑起身子，怔了好一会才回答：“嗯......袖扣很漂亮。”

“这样啊......”西里斯点头。

兰德尔见西里斯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就又趴了回去，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西里斯的身上，但这次不再是那颗漂亮的袖扣。

他看着正在忙碌的西里斯，恍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是多久呢？他实在是记不太清了，好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的每一个下午，他和面前这个人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那的确是很久很久了......兰德尔想着。

于是他忽略了西里斯微微勾起的嘴角，自顾自地又沉浸在了关于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