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卡洛比尔远没有现在繁华。

街道上的砖块缝隙里生长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青苔，初春抽芽的绿色，潮湿的水汽，构成了这里的一切。

街上的孩子们欢脱地奔跑，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压低帽檐遮盖阳光的妇人便也是徐徐跟在他们身后。这个时候的城镇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也许是工业不断的兴起，也许是机器轰鸣的叹息。

但只要一到午后，阳光便能撕破雾霭，天光乍泄，却在半途与雾气纠缠，变得无比柔和。最后轻轻地围绕在人们的周身，如同置于温热的麦浪。

兰德尔被风铃撞击门框的声音扰醒，听觉似乎是被雾气吞噬了大半，他朦胧地听着身边两位男声的对话，其中一人的声音是无比温和熟悉，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还是被难以抑制的困意压倒。

等他再一次悠悠转醒，视线里便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小兰德尔，是醒了吗？刚刚吵到你了吧？”

那个男人轻声问道，却如万蝶振翅般在他心口蓬勃翻涌，再也无法抑制住的情感牵动着他紧绷的声带，他像是被扼住一般，最后用颤抖地声音喊出了他尘封了许久的称呼：“......先生？”

“嗯，是睡迷糊了吗？”

于是他的视野越来越清晰，如同雨水冲刷掉了一切的雾气，兰德尔又见到了那张脸。

那张脸和西里斯相同，却明显更加成熟。

男人见他一副不太清醒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又继续起了手上的工作。

兰德尔看着阳光柔柔地打在这人的侧脸上，淡紫色的眸子未从手中的针线上离开过，衣袖随着手上动作的翻飞激起了周围一丝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却侵袭着兰德尔的一切神经，他知道这是属于那个人的。

于是兰德尔又趴下了，如同往常的每个下午，他看着西里斯手里的针线不断翻飞，最后在衣料上变成点点线线。

那时富人家的小姐们都喜爱这些昂贵的陶瓷玩偶，于是西里斯从祖宅离开后便带着兰德尔来到多洛恩。他拿着不多的积蓄盘下了街道尽头的一家店铺，然后就开始承接一些玩偶修复和服装设计的工作。

也许是富人们的消息灵通，这些爱女的父亲们便不远万里找到了出身于世家的西里斯，只求为自己女儿手中的玩偶买下一件独特的衣裳。

于是兰德尔总能看见一些带着高高礼帽的官员，或者是一些高傲骄矜的富商在店铺里放下素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殷切地和西里斯商量着什么。而这些人的身边往往也跟随着不同年龄段的女孩们，她们拿着手里各色模样的玩偶，眼里的期待难以遮掩。而西里斯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意，礼貌地应下了每一位女孩的要求。

偶尔碰上年纪稍小些的孩子，他们父亲的手中拿着无比精致的皮箱，里面装着的是自己的女儿不小心磕碰坏的玩偶。女孩们总会眼里噙着泪，恳请着西里斯可以修好它们。而西里斯这时总是从柜台上拿下以前绣好的各色的缎带，轻柔地绑在女孩的发尾，再从女孩的父亲手中接过皮箱，蹲下来轻声和女孩们约定着：“下周的同一时间，你就到这来接走你可爱的的莉莉丝好吗？

女孩们往往在这时都重重地点头，然后牵着父亲的手开心地笑着离开。

兰德尔那时就总会想，他真的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

室内的钟摆依旧是依着规律来回摆动，老旧的木门将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兰德尔透过在屋内悬挂起的层层半透的布料，看着西里斯的外套搭在了雕花木椅的椅背上，墨色的长发被缎带松松垮垮地绑在后颈。他勾起嘴角想着，西里斯在工作的时候似乎总是穿着雪纺的白色衬衫，鼻梁上架着细框的眼镜，领口作为点缀的领花镶嵌着和他瞳色一般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西里斯开始将手中的布料举起，然后来回翻看。兰德尔明白他今天下午的工作应该是顺利完成了。

他将趴着的身子直起来，正巧迎上了西里斯接下来的动作。

西里斯在兰德尔疑惑的眼神中将那块布料轻柔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用一只手固定着布料，另一只手的两指间夹着划粉，然后在纯白的布料上留下一个个标记。

兰德尔浑身紧绷着，他的感官在指尖和划粉一次次落下时无限放大，指尖的温热隔着布料层层穿透，直达他冰冷的皮肤，如同短暂而汹涌的狂风，裹挟着热浪从风眼开始四散开来，却经久不消。

“先生？”

西里斯拿着做好标记的布料，然后一手撩开了屋内悬挂的布匹，径直走向了窗边。兰德尔看见他将布料用不同颜色的珠针固定在了人台上，一件马甲便初具雏形。西里斯绣好的图案刚好居于心口。

西里斯站在窗边，窗外突然卷进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进了阳光与檀木的气息。风吹起了西里斯乌黑的长发；吹落了他夹在耳边的女士香烟；吹得店铺里挂起的层层的纱混着阳光飘动，便成了光怪陆离。

兰德尔看不清眼前背光的身影，却见那人转过头，窗外是刚抽芽不久的梧桐枝桠，在一片新绿中，混着那人闪烁的眉眼，像是被树叶遮盖的月亮。

“小兰德尔，你知道吗？已经是春天了。”

“听说东方有一个很美的词，好像是......春和景明。”

兰德尔的眼前似乎又被一股无来由的薄雾笼罩，而午后的阳光却不忍再撕破它。最后的最后，他只看见了那人微启的嘴唇和被风吹落的发带。

而心口绣上的图案却永远变成了一团影子，淹没在了那天的新绿与阳光下。

兰德尔再次睁开眼时，他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咖啡与檀木香气的地方。

他朦胧的视线看着身边的人从椅背上拿起了自己的风衣，然后套在了自己白色衬衫上。

“兰德尔，是睡醒了吗？”西里斯俯下身来，轻声地问他。

兰德尔有些艰难地撑起身，随着他的动作，肩上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滑落，在掉在地上前被西里斯眼疾手快地接住。

肩膀上骤然少了的重量和温暖，让兰德尔逐渐回神，他这才后知后觉，那只是西里斯给他披上的毛毯。

而不是那块绣着图案的马甲布料。

“我联系了康斯坦特，他在回来的路上了，”西里斯将毛毯抖了抖灰，叠好后轻轻放在了兰德尔的双腿上，他蹲下身，将兰德尔两只冰冷的手捂在一起，“店里我都收拾好了，实在累了就去床上好好休息会儿吧。我现在该走了。”

兰德尔看着橱窗外已经转黑的天色，迟钝地点点头。

西里斯松了手，却依旧担心着兰德尔不太对劲的状态，边向门口走着边一步三回头地问他：“你还好吧？是不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兰德尔摇摇头，尽可能地露出了一个和一般待人时无差别的微笑：“没事！睡懵了而已，我缓缓就好了。”

兰德尔察觉到手背上残留着的余温，猛然地站起来问道：“那个......你明天会来吗？”

“会的，明天嘉柏俪他们也会一起。”西里斯站在门口回答着。

“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西里斯打开书屋的木门，走进了暮色里。

秋夜的风从开合的门缝里迅速涌进，和西里斯离开的背影一起，侵袭着兰德尔的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