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幸福的……”

“你永远是个错误。”

他听见母亲对自己说。

西里斯的出生是因为家族间的联姻。

这是个无比荒诞却也是在那个时代相当常见的情形，也注定了他的人生如同脱轨的列车，向前行驶，却依然是个错误。

古老的家族自卡洛比尔的独立而诞生，踏着齿轮的机械音而兴起。这场荒诞的革命为这个家族带来了纸醉金迷，也为他们在残酷的世界里隔绝出一块充满欢愉的乌托邦。自指尖雪茄升起的烟雾弥漫周身，混合着浓厚的香水在舞步间昼夜不停地旋转。厚厚的石墙将贫苦与穷困隔绝开来，饥荒与平民可笑的尸体成为他们觥筹交错间的杂谈。

西里斯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长大，温和的性格让他不再被异党视为威胁；孤僻的交往方式让他免于权利的内部争斗。在他成年的那年，父亲死于权利的争斗，本就没有感情基础的母亲抛弃了他，甚至不顾父亲遗留的大笔的财产，和外族的情人一去不返。

父亲的遗产被家族内其他的势力蚕食干净，没人在意他何去何从，心善的姨母担心他的安危，不顾家人的反对将他接回母族抚养。

西里斯本以为在姨母家平淡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天不遂人愿，在他被接去姨母家不出一年，出海经商的姨父因船难骤然离世，家族产业的经营压力在姨父离世后彻底压在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女人身上。随着姨母接手遗留的产业，西里斯看着这人以肉眼可见地速度迅速瘦削下去，如同夏末盛开一夜的昙花，凋落的花瓣被初秋的肃杀吞噬殆尽。

他眼睁睁看着姨母的身体状况随着产业一同衰弱，却无能为力。

在他20岁这年，这个心善和开朗的女人在一次家族间的会谈中倒下，从此就卧病在床，而失去保护伞的他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整个家族的众矢之的。

于是病弱的姨母在深知自己无力与家族其他人抗衡的时候，开始着手为自己可怜的、无人去爱的孩子准备后路。

她将经营的盈利除去了基本开支后，存在了一个未知的账户，而她的衣柜里再也没出现过她曾经最爱的、新款的各种首饰。

在他生日这天的夜晚，卧床许久的女人坚持要梳妆打扮为他庆生，他看着姨母被女佣拥簇着在因疾病而过于苍白的脸上涂脂抹粉，瘦削的身体套上了再也不合身的长裙，她坐在了轮椅上，而西里斯蹲下身来亲手给她穿上了她最爱的那双缎面的高跟鞋，给她换上了繁杂的各种饰品。

他站在女人的身后，看着女人形容枯草般的发丝，强撑着这些繁重的头饰，似乎下一秒这些头饰就会将发丝压断，落在地上，分崩离析。

西里斯沉默了很久。

女人将他牵到了穹顶之下，那双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西里斯。女人叫下人抬上来了一个长约两米的皮箱，皮箱的四角都被金制的雕花包裹，女人温柔的看着他，示意着他打开看看。

西里斯有些局促地站在女人身边，对如此厚礼感到不知所措，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目光盯着那个精致的皮箱，脚步却依旧未动。

他清楚接下来他的结局，在收下这份礼物后，这将会是他和女人最后一次见面。

“好啦，好孩子，打开看看吧，”轮椅上的女人轻咳了几声，许是因为疾病让她不得不在说话间停顿，“很久之前就听闻过族里有人做这东西…咳…这次的会谈我特地找那位先生讨要了一个……那死老头一开始还不肯给呢…说是最后一次了……咳咳…毕竟要去墙外和尸体们打交道……”

西里斯心下了然，在他父亲还健在、他依旧生活在本家时，就从大家的闲谈中了解过似乎家族中有一支分支开始经营起了特别的陶瓷生意，那家的家主经常跑去墙外，在饥民的尸体中收集一些枯骨，清洗干净后便成为了陶瓷中最贴近人类、也最有力度和灵活性的支撑。

经他手制作的人偶，将会把主人的第一句话当作毕生的追求。他们不被生死囚禁，却如同人类一般。但可惜的是似乎这条营销线并未对外开放，族内能接触到的人也甚少。

他不知道姨母是怎样得到他的，这个病弱的女人又为此耗费了多少精力。

他单膝跪坐在那个皮箱前，手指触上了皮箱的卡扣，金属与手指间的温度相碰，便立刻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伴随着金属清脆的开合音，皮箱的上盖随即慢慢弹开。穹顶的月光便直直洒下，铺散在他的黑发上。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西里斯见到了那夜少年眼里的星海。

兰德尔也从狭窄黑暗的皮箱内第一次挣脱开来，于是他记住了那夜的月光、淡紫色的眸子、那人说的每一句话。

西里斯将他从皮箱里扶坐起来，也许是他的身体刚刚苏醒，兰德尔无法使上力气，只得将全身的重量依托在西里斯的身上。

他感受着后颈处西里斯手掌的温度，和那人喷洒在他脖颈处温热的呼吸，他尝试着聚焦自己的目光，却只有模糊的人影和光影混在一起，落在他的视野里。

“孩子……他会永远爱你的。”

他听见有人这么说。

他感受到西里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于是他的耳边响起了那道连时间都无法冲淡的声音。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兰德尔。”

他好似被什么东西烫伤了，那滴从淡紫色眸子里滚落的水珠和那夜的月光一起，在他的脖颈处烙下了月亮留给他的疤痕。

“嗯……”

他感受着声带的颤动，肺部被空气充满又脱离，他听着自己暗哑的声音，回应着西里斯说的话。

他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脸庞。

阁楼的灰尘和月光在穹顶下旋转起舞，横亘在星星和月亮之间。

于是月亮向他伸出手，将他拉到了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