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之后，兰德尔的眼球因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他的左眼带上了黑色的皮质眼罩。眼罩是从皮箱的内里剜下来的最柔软的料子，上面由西里斯亲手刺上了一朵托举着碎星的百合花。

两人默契地未再提及此事，生活似乎一切照旧，只是西里斯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和邻里的互动，而兰德尔也不再愿意在没有西里斯的陪伴下踏出店门。

很久之后的兰德尔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意识到，也许当时两人的内心都抱有一丝侥幸，无言的、默契的、不愿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活被打破的侥幸。

可能他害怕西里斯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温柔的笑，而西里斯也害怕他们所称之为“家”的地方再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垮。

而这份侥幸仍旧被无情地撕破，腐烂的、发臭的人性会在人类的肢体上表现出来，从轻启的双唇中吐露出来。

在言论不断发酵的这个边陲小镇，他和西里斯如同游街示众的罪人，他感受着西里斯的双手覆在了他的耳边，将那些刺耳的话语隔绝在外。

西里斯把他搂在身边，低声对着他说：“别去听，别害怕……”

可是他依旧听见了那个刻薄且熟悉的词。

他听见了别人叫他怪物，看见了昔日友好的邻里鄙夷的眼神，和西里斯蹙起的眉。

这个小镇的春天……是发烂发臭的污泥，是腐败生疮的尸体。

兰德尔这么想。

于是在春夏交替的某天，他看着西里斯将那纸房契放在了桌面上，毫不犹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收拾起了行李，然后提起了那个熟悉的皮箱，向他伸出了手。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回握住西里斯，在沉默许久后，他开口道：“……对不起。”

西里斯温柔的笑了笑：“小兰德尔，你不必向这件事道歉。不必在乎这里是哪里、今后又将去哪，重要的是我们一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这不是离开，是与美好的地方再次相遇。”

他们重新踏上了近半月的路途。

两人再次安定下来的地方，同样位于卡洛比尔的边陲，甚至离邻国澳菲涅亚只有一湖之隔。湖边的野花如星星点点般点缀在繁盛的草地间，夏日的水汽笼罩着每一片绿荫。这里，也就是曾经的多洛恩。

彼时的多洛恩，以跨国间的地下拍卖场闻名，许多来自中心城邦的家族多年来也会安排分支成员在此发展。他不明白为什么西里斯选择了随时会被再次扯入家族纷争的这个城市，直到有天西里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微笑着让他打开看看。

兰德尔听着盒子上的金属扣发出声响，丝绒的上盖就这么缓缓打开，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呈放在黑丝绒上的一颗湛蓝的宝石。

和他眼瞳颜色一样……

不，比他之前的那颗更加深邃、纯净。

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它很适合你，所以我拍下了它。”西里斯如此说。

之后西里斯在这个城镇租下了一间店铺，店面的大小却远不及之前的那间，西里斯从和蔼的老房东那接过租契时，他揉了揉兰德尔的头，然后说道：“真是委屈你了。”

兰德尔摇摇头，他清楚的明白那颗宝石也许并不只是小部分金钱就可以解决的。

老房东慈祥的笑笑：“别看这店面小，但它除了二楼外还有一个小阁楼哦。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个小阁楼什么的应该最是高兴了。看你们也还是年轻，租金什么的偶尔迟些也没什么的。我这把老骨头喽，偶尔租出些旧房为孩子们减轻负担罢了。”

西里斯回应着：“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于是两人开始安置家具，在拍下那颗宝石后，姨母留下来的账户上的资金便所剩无几，西里斯只能早上经营起他的裁缝铺，而晚上写写诗歌或者替他人写些信件，也算是补贴生活。

正值当时女孩们间兴起了陶瓷玩偶，也许刚巧是家族中以前有人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西里斯便也逐渐将裁缝铺向着人偶店转型。

在稍微空闲时，西里斯便会学着打磨宝石，偶尔会在一天中消失一段时间，据他说是去寻找了外援。

后来兰德尔才知道，为了将宝石更好的与他的眼瞳契合，西里斯找人多方打听了之前家族内的那位他的生产者，只为了向那人打听合适他的眼球的直径大小。

兰德尔经常趴在西里斯的工作台边，看着他早晨接待着不同的客人，手指间夹着的工具从针线变成各种数目的砂纸，到了夜晚偶尔也能听见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

终于是待窗边的梧桐再一次抽长出绿色的枝芽时，西里斯摘下了兰德尔眼前那副刺有百合花的皮质眼罩，亲手将那颗眼球放入了兰德尔的眼眶。

“怎么样？”西里斯蹲下身，有些紧张地问着面前的人：“还习惯吗，小兰德尔？需不需要我再改改？”

兰德尔捂着眼睛摇摇头，在那只眼球进入他眼眶的一瞬，无数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起头，怔怔地盯着西里斯的眼睛。

恍惚间，他看见了那双温柔的淡紫色眼眸和他的长久对视……

在无数个夜晚昏黄的灯光下、在夜色与晨光的交替中，他的月亮就这么注视着他的眼睛，连手指尖残留在上的温度也逐渐从眼眶蔓延到了他的身体。

“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摸上兰德尔的脸颊，睫毛因为紧张而随着他的身体动作而微微颤动，那淡紫色的眸子也显得更为柔和。

西里斯见他不说话，更是紧张了：“我再去找那位老师问问！现在就去！”

兰德尔这才反应过来，他缓缓地摇头，两只手握住了正欲起身离开寻找信纸的西里斯的手腕，将那人的手掌停留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感受着那人的指尖起的薄茧，然后只是抬头对他笑了笑。

“谢谢……”

他感谢那双柔和的眼睛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在无数个时秒转换间，给星星烙上了独属于月亮的疤痕。

兰德尔想……

这将经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