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冬日里从门缝中溜进来的一股恶寒。

兰德尔的大脑也在一长段的轰鸣中停滞了思考。

他说了什么来着？

听不太清楚……

兰德尔至今无法回忆起自己是怎么结束的那段对话，又怎么走上的二楼。只记得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将自己裹进了鹅绒被里。

他不敢侧身，因为他能感受到身后的人依旧用炙热的目光紧盯着他，隐忍却又那么无法抑制，在凛冽的寒冬中却依旧如同炙热的夏风，从身后裹挟住了他。

他仿佛听见了身后那人沉重的叹息……

兰德尔只能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直到手脚麻木，心脏的跳动却依旧让他惶恐不安，他透过床边的穿衣镜紧盯着自己的面庞，最后和镜中的自己相对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种炙热的情感……不单只是西里斯，连他自己这多年来隐忍的感情，不知何时变了质，令他如此惶恐不安……

于是鬼使神差般，他抬起了自己的手，皮肤和被褥摩擦发出了沙沙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他将纤长的手指触上了自己的眼球，反复轻抚着那颗被称为星星般的眼睛。

恍惚间，他的手指像是被烫伤了，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半张脸埋进了被褥里。

于是隔着模糊了视野的发丝和被褥，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他刚和西里斯一起从姨母家离开，两人的行李只有他不知待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那个精致皮箱，还有装在皮箱夹层间的一个信封，里面是那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为自己心爱的孩子准备好的一切。

于是他跟着他的月亮一起，按照姨母规划的路线行走了数月，来到了当时卡洛比尔的一个边陲小镇。

一路的风尘仆仆，直到皮箱的外部沾染黄土，皮质也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两人终于在这儿敲定下了一家店铺。

在原店主将房契交给西里斯的那刻，他也终于见到了为了躲避家族的探查而终日惴惴不安的西里斯露出了舒心的笑。

西里斯牵着他的手，那时的他还是少年模样，身高较西里斯还差了不少，于是他的月亮再一次弯下腰，将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然后微笑着对他说：“以后我们就在这儿落脚……这就是我们的家。”

兰德尔听见自己僵硬地开口，用他依旧暗哑的嗓音回答道：“家？”

西里斯用力地点了点头，淡紫色的眸子里溢出的是藏不住的坚定与温柔：“是的，我们的家。”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当时不明白西里斯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仍旧记得当时的感受是那么的强烈，又那么的不真切……胸腔里的那团东西就这么突然开始跳动，然后持续地鼓动着他的呼吸与脉搏。

西里斯很快靠着自身的手艺在这儿立足，店铺的名声也传得越来越远，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家店铺里有着一位样貌出众、举止温和的店主，而他的身边还跟着个沉默寡言却举止得体的少年。

依靠着西里斯温和的性格与为人处事的能力，大家也很快熟络了起来。边陲的小镇远离了各大家族间的利益与掠夺，在一片狭窄却安逸的环境中慢慢生长着，逐渐蓬勃兴起，也拥有了独属于这的春天。

镇上的人们淳朴善良，邻近店铺间更是互相帮衬着。兰德尔每日坐在店铺里，看着工作台前的西里斯脸上挂着微笑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眸间映着透过布帘的阳光，也愈发的温柔。

日子似乎越来越好，两人也在这儿度过了相当安逸的一段时间。

也许是西里斯十分在意自己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担心着他如此不合群的性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里斯总是将在店铺角落中坐着发呆的他拉起来，用各种理由哄骗着他出门走走。

有时是采购些布料，有时仅仅是给周围的店主们送一些茶水。

西里斯想让他找一些至少看上去是同龄的朋友，他希望这个孩子多开口，然后可以多笑笑。

可他忽略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实在是叛逆，兰德尔至今记得被那些和自己差不多个子的男孩和女孩们指指点点，却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这么对待。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每次进门后迎上西里斯那双带笑的淡紫色眼眸，看着他的月亮带着笑问他“小兰德尔，今天过得怎么样？”时，他最后也选择模仿起西里斯嘴角的弧度，回应着：“我很开心，先生。”

直到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地按照西里斯说的去隔壁的街道采购一些吃食，他提着两袋面包店里的安雅小姐塞给他的刚出炉的黄油面包，却在返回的半途中被拉近了一条小巷。

他被那群和他个子差不多高的少年和少女们围在墙边，巷子中粗糙的石墙磕得他的后背有些不适，领头的少年推了他一把，两袋热腾腾的面包便散落在了巷子中的泔水坑里，金黄的表面立刻变得不堪。

兰德尔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了散落的面包上，便没再做出其他反应。

那群人见他这样，动作便愈发过分，兰德尔只觉得自己像一块破布一样被随意拉扯。他一次次地被推撞在石墙上，却仍旧只是保持着沉默。

几人的谩骂穿透耳膜，无非是那些他早已耳熟能详的那些词汇。

哑巴、没长嘴的东西、隔壁街裁缝店店主的私生子……

他不在乎，于是不想反驳。他只想着自己背上的衣料早就被石墙磨破，他该如何向西里斯解释，又如何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再次说出那句带着机械微笑的“我很好。我很开心。”

领头的少年看他迟迟没有反应，像是终于被惹急了，他抄起地上的一块碎石砸向了兰德尔，也终于看见面前这位无动于衷的哑巴抬起了头。

事情就是这么突然地发生，等兰德尔蹲在地上捂着左眼，从眩晕中缓过神时，他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群人惊恐的表情和颤抖的双手，还有在一阵耳鸣中无限放大的一个陌生的词汇。

他听见他们叫自己“怪物”。

兰德尔看着那几人颤抖的双唇中不断吐出这个词，然后落荒而逃。

“怪物？”

他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

兰德尔蹲坐在石墙边，盯着泔水中的那块面包，他呆滞地伸出了手。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左眼里的东西没有了遮阻物，就这么落了下来，落进了面前的这摊泔水里，他也终于看清了这是些什么。

泔水里落下了好几块湛蓝的宝石碎片，兰德尔从水面中看见了自己左眼框中的空缺着的黑洞，在阵阵水波纹中显得格外可怖。

他紧盯着水面，却再也移动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如同刚从皮箱中苏醒的那天，身体的一切神经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左眼的黑洞给抹除殆尽，于是他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就在他就要倒下的一瞬，疲软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仅剩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长靴，将那片噩梦般的水面踏得支离破碎。

西里斯似乎是飞奔来的，兰德尔能感受到这人急促的呼吸和不稳的心跳，他听着这人用极力稳住的声线对他说着话，却也没掩饰住深藏在里的颤音：“我来晚了……来晚了……对不起……”

他早该察觉出兰德尔所处的困境，而不是将他一次次因为自己所以为的好意将他的星星推向没有月亮的黑夜里。

兰德尔没回话，他用尽全力将手臂抬起，然后轻触上自己左眼上的空洞。

在一阵沉默后，他终于开口：“……怪物？”

先是疑问，然后他的语气逐渐肯定：“……我是怪物。”

西里斯听着他的话，身体不自主地一颤，他的手扣紧了兰德尔的肩膀，调整好情绪后温声说道：“不是的。小兰德尔，你不是怪物。”

“你是我的家人……是一颗星星。”

兰德尔听着他的话，他紧盯着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像是想从中看出这句话的真伪。却发现那双眸子里沉载了太过复杂的情感，他无法读懂。

西里斯没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拥抱着他，如同那夜两人在穹顶下的第一次相拥。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手心中传来了让人舒心的温度，然后他听见西里斯再次开口。

是他熟悉的、无比温柔的声音。

他说：“我们回家。”

兰德尔怔了怔，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那夜的星空与月光，在穹顶的灰尘里缠绕着逐渐成型。他的眼眶中好像又落下了什么，顺着他的脸颊缓缓低落，如那些湛蓝的宝石碎片一样，砸进了那片水面里。

他感受着西里斯手指尖温热的体温划过了他的眼眶，最后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是什么？”

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和那些湛蓝的宝石一样……”

西里斯一边说着，一边扣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出了小巷。巷外的夕阳未被黑夜取代，昏黄的光线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在地面上映下倒影。

于是兰德尔听见他的月亮再次开口。

依旧是温和的，真挚的。

“是星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