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4559 更新时间:2024-06-23 07:12:15
云亓站在清绝宗的山门前,长长的台阶向山下延伸,直到隐于云中,点了三炷香,双手奉于额头,弯腰朝山外拜了三拜,插在地上,又从篮子里拿了纸钱来烧,虽是相处不过月余,但云亓还是觉得怅然,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抹泪,少有人待他平和,烧光了纸钱,起身离开。
西沉正坐在松树下一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有风来松树送松声涛涛,桌上的茶早已冷掉,此刻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可是无论他如何搜罗记忆,都始终找不到可以填补满那一块的,越是想越烦躁,越是烦躁越空落,就像是即将落到地上的茶盏,只能看着它,四分五裂。
听到脚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云亓端着午膳走了过来。
“尊主……”云亓把饭菜摆到桌子上:“茶……凉了……我……去换。”
“无妨。”西沉摆了摆手,看到云亓脸上不加掩饰的低落:“本尊不饿,陪本尊去落霞峰。”
晚霞依旧绚烂夺目,翻腾着的云若波涛般汹涌澎湃,被晚霞映衬的瑰丽无比,落日熔金,繁花似锦,与晚霞相得益彰,交相辉映,令人叹为观止,仙境也不过如此,一阵狂风,吹的花枝乱颤,花瓣狂舞,卷的纸钱四散飞扬。
花香侵袭肺腑,依然未能抚平他心里的烦躁,心里愈加空落,一股甜香盖过了所有,循香望去,黄色的小花簇在一起隐在绿叶间,是桂花。
踱步至书房,书房已经空了,西沉伸手抚摸着书桌,那个人曾在这里提笔写过字,看过书。
推开偏殿的门,桌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坐到床上,打开柜子,里面的东西还在,拨浪鼓,小泥人,风车等等很多小孩子才会玩的玩具,满满的一柜子,枕头下有一本书《仙尊纪事》,书里面夹着许多枯萎的花,和一张图画,图画未有一处褶皱,一处脏污,画上的人该是他忘了的那个人罢,不过可惜只是侧脸。
大殿空荡荡的,静的可怕,只有他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皎月的华光默默的照进殿内,大殿比书房还要空,属于他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已被带走,西沉走到床边,那个人曾经鲜活的躺在这里,后来也躺过那个人冰冷的尸体。
西沉坐到床上,躺了下来,枕头和被子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有一种他还躺在那个人身边的错觉,侧身,仿佛那个人就缩在他怀里安眠,低头,就能吻到他的额发,西沉觉得,自己好像少了魂魄。
什么东西硌着他的胳膊,西沉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是一颗珠子,透过月光可以窥见一汪深绿,想起刚刚书中描写那个人的眼睛,他的眼里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好似世间所有的悲伤都蕴藏其中。
你在为谁悲伤?又为何悲伤,西沉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摸到一片湿润,他又为何流泪。
他不知道,他记不起,这殿里关于他的一切都已经被带走,千年素来空白,他活了多久他也已不记得,他忘掉的何止是千年。
西沉在躺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被窝已经被他暖的热乎了起来,那个人的尸体留下的冰冷已然被他驱散。
一夜无眠。
西沉还要收拾他之前留下的烂摊子,即使他不记得,但都是他的烂账,不过都是些找死的人,打一顿就清净了。
西沉的脸被剑气划了一道,云亓提醒了他才有所察觉,伸手一摸,看到指尖的血迹,无甚在意,他现在脑子很乱,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是谁?他那个人是他的师尊,因他而死,准确来说,是被他害死的。
西沉恍恍惚惚的走在扰人的繁花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又仿佛没看见,好似那个人无处不在,但等他想看清时,他又不在。
含苞的血色昙花,花瓣聚拢在一起,如拳头大小,他的师尊就是一只昙花花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昙花颤了颤,花瓣触之,只觉的娇嫩非常,而花触之湿润,触之黏腻,才看到自己满手都是血,他面前的这株红昙,正在慢慢淌血,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上,像是在哭泣。
云亓知道他心烦会睡不好,特意点了冬至,袅绕的香味如同初雪,扑面的冷,却不凛冽刺骨,具有安神助眠的作用。
闭上眼,在花丛深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他折了一枝黑色蔷薇,伸手递给他,那个人的手被蔷薇的刺刺的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而他好似感觉不到疼,那个人的脸模糊的让人看不清,但却能让人很坚定的认为,他在很温柔的笑着。
西沉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蔷薇落进血泊,他的身影趋于透明。
再见了……
等等,你是谁,你是……师尊,别走,别走!
须臾破碎成万千花瓣,化成泡影,穿过他的指尖,抚过他的脸庞。
不——
西沉倏地睁开一双血瞳,早已是满脸泪痕,不住的喘气,胸口像被人插着一把刀,心乱如麻,这还是这几日以来,他第一次梦到那个人,第一次即是永别,乍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烦不胜烦,起身朝殿外走去。
“云亓!”蹙着眉压着怒气道。
云亓推门而进,怀里抱着个婴儿,脸上慌乱无比,婴儿正在放声号哭,云亓忙不迭的哄着:“尊主……”
“哪儿来的?”西沉烦躁无比,声音也更加森寒。
“刚……刚刚……那朵红……色的昙花……昙花开了,然后……就有……这个小孩”云亓紧张不已,说话更加磕磕绊绊,但终归还是解释明白了。
婴儿还在啼哭,西沉的眉越皱越深,不胜其烦,伸手掐住了婴儿脆弱的脖颈,轻轻一捏就能断了这烦人的哭声。
云亓着急的喊了一声:“尊主……”
捏住脖颈良久,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他下不去手,不是因为他有所谓的怜悯之心,而是因为那个荒诞的不知为何会冒出来的想法,这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他们之间的血脉牵连使他不忍掐死自己的孩子。
这个想法荒谬又无根无据,他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孩子,又是和谁有的孩子,西沉揉了揉眉心:“本尊……可有妻子?”
“没有……”云亓下意识回答,看了眼白暮:“尊主……只是有……让我去……准备了……一套婚服”
婴儿终于不哭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白暮,婴儿粉雕玉琢,模样长得十分讨喜,咿咿呀呀的朝西沉伸出手。
“尊主……可以……取个名字。”云亓准备把孩子给他抱。
“扔出去!”西沉收回手。
云亓一愣,看了看西沉,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尊主……可不可以……给我养?”
“随你。”他记不起和谁有的孩子,自然对孩子没有太多亲情。
“谢尊主。”云亓抱着孩子走出大殿,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尊主,峰主……虽是男子,但……”西沉直接挥袖关上了殿门,他赶忙将裹着婴儿的外套拢了拢。
云亓知道婴儿哭是他饿了,小跑着去给他找奶喝,云亓与其说喜欢这个孩子,不如说是可怜,白昙刚刚亡故,已经没了一个爹爹,现在尊主这个父亲也不要他,名字也不给他取,和被丢弃无依无靠的孤儿别无二致。
如果白昙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一定也希望这个孩子好好的,也算是他的遗愿。
“我先给你……熬米汤……喝好不好。”云亓看着小婴儿道:“喝饱了……我……再带着你……去看爹爹……让你爹爹……好好……看看你。”云亓也想好了,喂饱了孩子就带着孩子去给白昙上柱香,但一定会遇到鹤知他们,自己就把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如果他们愿意抚养这个孩子,他就把孩子给他们,如果不愿意,那么他就把他当弟弟一般抚养长大:“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云亓看着这个婴儿,婴儿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吧嗒着嘴,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时不时咿呀几句,云亓不由得叹气道:“如果,你……早一天……出生……就好了。”
少了婴儿的哭啼,大殿里安静了下来,西沉看着空旷的大殿,眉始终舒展不开,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存在是在昭示着什么?他刚刚都没有好好看看,都不知道是男是女,还没有取名。
西沉躺在床上,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处,这里凹了下去,是因为少了两根肋骨,并且是他哪怕复生,还是轮回,无论如何,仍会缺失的两根肋骨,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画,和取出自己心里的一片花瓣,如白玉如明月,是昙花花瓣,这是他刚刚发现的,从梦中惊醒后,在他的心脏里,在他的血丹中,好似他的心每一下本能的跳动都是为它,因它而活,失它则亡,看着画上的人的侧脸陷入沉思,始终想不起他的模样,
他蜷成一团,把带有他的气息的被子紧紧抱进怀里,他贪婪的嗅闻着这些若有若无的气息,这些残留的气息略微抚慰了他空虚的内心,却仍然得不到餍足。
西沉恍然未觉,那个人的气息渐渐消散,快要闻不到了,他慌了,也害怕了,他也不是不曾失去过,可是这次却是久久缓不过来,折磨的他快要疯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西沉一手撑头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屏风后一窈窕女子素手浅拨琴弦,舒缓的琴音如山间潺潺流水,不由得让人放松了心神,两女子跪坐在他的榻边,眼含秋波,声音又软又甜,翘着兰花指,一人喂酒一人喂水果。
“抱歉抱歉,来晚了,这雨下的,真是没完没了。”推门而进一个男子,着鸦青色衣裳,正脱去外披的斗篷。
西沉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他的朋友不多,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早就死的死,忘的忘。
“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寂寞了啊?夜晚孤枕难眠缺暖床的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青止不着四六的笑道。
“你还真是老不死啊,”西沉起身走了过来。
“小爷我命大,没那么容易死,而且我才一千多岁,哪老了?你呢,又死了几次?”青止接过女子倒的酒喝了一杯。
“忘了。”西沉坐到桌子前。
青止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小二开始陆续上菜,青止又喊老鸨多叫来了几个如花似玉的二八年华的姑娘,一时一屋子莺莺燕燕也显得热闹了起来,又喊小二多拿几坛酒来。
姑娘夹了一筷子的菜喂到西沉的嘴边,黏黏的喊了一声公子,西沉看着面前的菜,姑娘多了,脂粉味就愈重,闻的多了就感觉格外的熏人,不由自主的蹙起了眉,看着那菜也不吃。
姑娘以为他不想吃菜,立马放下菜倒了杯酒:“公子?”
西沉原本今日出来散心的,现在比之前还要烦躁,突然眼神一凛,伸手抓住一旁端菜上桌的小二的手。
“西沉,你什么时候好这口啊,你好这口我就不约你来这儿了。”
青止话音刚落,那小二右手上就多了一把剑,朝西沉刺来。
“我去。”青止刚喝了一半的酒,吓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事发突然,众姑娘都被吓的花容失色,尖叫着四下逃窜,琴声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场面混乱非常。
西沉一踢桌腿,板凳后移,凳腿擦着地面,发出刺耳无比的声音,剑擦腹而过,而后执剑人横剑扫来,后仰旋身稳稳落于几步之处。
“诶诶,我说这位,你别找死啊。”青止端着酒杯斜倚在门上。
“去死!”杳舟咬牙切齿道,执剑再次刺来。
寒光一闪,利刃擦耳而过,削落几根发丝,西沉本就心情不耐,伸手一掌打在他的胸口,噼里啪啦窗户碎裂,从二楼坠落,重重的摔在街上,顿时吐血,路人被着一突发状况吓的一跳,之后满腹疑惑的从他身边绕开,议论纷纷。
杳舟生平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说了那些话和拜了他人为师,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记忆更加清晰,那几日也如现在般,只是雨更大,妖怪抓走了他们一家三口,他的父母都变成了妖怪的腹中午餐,他缩在角落里听着咯吱咯吱的骨头碎裂声,血肉迸溅在他的身上,他的父母从刚开始的惨叫逐渐没了声音。
杳舟惊吓过度又淋了雨,高烧不退,是白昙一勺药一勺药锲而不舍的喂,不断的用修为去安抚,才将必死无疑的他救了回来,可是在他知道白昙是妖后就心存芥蒂,更是后来被人骂不辨是非黑白与妖为伍,听了诸多难听的污言秽语之后,毅然决然的脱离落霞峰,不仅想彻底撇清关系,更是想抹除曾经和白昙相处的他认为是他毕生污点的几个月,甚至恨那时为什么是白昙带他回去。
直到过去百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若当初没有白昙,他的坟头草都不知道枯了几百回,悔恨充斥着胸腔,脸上混杂的不知是眼泪鼻涕还是雨水和血,西沉察觉了他在饭菜里下了毒,杳舟才直接亮出了剑,可是实力悬殊下他连西沉的身都近不了,更别提杀了他,杳舟今天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就当偿还曾经亏欠白昙的,但他又如何偿还的清,更何况现在白昙已经身死魂消。
杳舟张了张嘴,喉咙里艰难的发出声音:“师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