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南方降了一场大雪，突如其来的寒潮冻死了不少农作物，故而那年的上元祭天举办得尤为隆重，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均一同出行跪拜祈福，以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队伍拉得很长，前后绵延几十里。让人不解的是，如此隆重的盛典，伴君侧的皇子竟是平日存在感极低的三皇子萧晟。

这位三皇子一无显赫家世，二无过人的天赋，在三位已成年的皇子中相对不显，而他本人也一直与世无争，甚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于朝堂之上偶有人提起这位三皇子，大家都得反应一会儿，才能想起来是谁。

故而太子和毓王一同缺席如此盛大的祭天仪式，不免让人揣测良多。

至于萧翎和萧衍都没有参加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此前的那场风波。两个都在养伤，一个养手，一个养屁股。

半月以来，楼笙一有空就往东宫跑，跟宫女都已混得极熟。豆蔻年华的少女没什么城府，年龄相差又不太大，很容易便打成了一片。

作为储君所住的宫殿，东宫格局于太极宫多有雷同，非凡的气派充分彰显了居于此处的人与众不同的身份。庭前开湖气象万千，湖边植柳，柳下伏迎春。再往远处看，还有个园子，疏篱曲径，园内却寂静不哗，挺好的一处园子，竟被荒废了，杂草丛生。

当然，这是楼笙的想法，楼笙觉着这处荒着太可惜，于是便带了几个宫人，亲自“打理”起来。

他一点一点地把园子里的“杂草”清掉，还把尚余雪花的冻土都翻过一遍。

华服沾满泥污的少年，卷起碍事的袖子，伸出一节胳膊：“云舒姐姐，帮我拿一下花。”

“我跟你一起吧。”挽着两个发髻的女孩儿抱了一捆扎成团的花枝，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是插在这里吗？”

“嗯！”少年点头，“按这个方向，每隔五尺一颗。”

“好嘞！”叫云舒的小宫女手脚麻利地干开了，楼笙则跟在后面浇水。

在园子外的年长宫女，看得直跺脚：“殿下，您就真让他们这么瞎胡闹啊？且不说他们这么种能不能种得活，就那园子里的牡丹……”

萧翎抬起一手：“无需多言，由他去吧。”太子都这么说了，宫女只得悻悻住口，安静立于一旁。

远处的一主一仆仍忙得热火朝天，萧翎看了一会儿无奈地笑笑。一旁的宫女看得好一阵目瞪口呆，自从这个璇玑质子来了之后，太子殿下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一个人闷房里看书了，爱亲近人了，也越来越爱笑了。

按理说这些都是好的变化，只是可怜了那一园子的极品香玉牡丹。人家这花中之王只不过躲在草堆里过了个冬，谁知会飞来这么个二货，见太子殿下把前阵子收到的梅花都插在了院子里，便兴致勃勃地说要送他一园子！

这一忙活就是一整天，及至傍晚的霞光消散于天际，楼笙才在宫人的呼唤下，目光慈爱地看了眼满园才露尖尖角的徒子徒孙，功成圆满地拍了拍手，跳出园子换衣服去了。

厚重的紫檀餐桌上，放置着两副餐具——楼笙已经在东宫蹭了半月的饭了，起初宫女还会来询问下是否要留下用餐，到后来便自然而然地备上了两份儿。

宫女排着队小心翼翼地将杯碗盘碟摆放整齐，菜色丰富，其中不乏珍馐美食。楼笙拿筷子戳了戳碗底，摸了摸肚皮，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桌菜，材料都是上品，可惜做法单一，口味是清一色的淡而无味，这些日子，楼笙吃得味同嚼蜡，嘴里简直快淡出个鸟来，每每只勉强垫了个肚子就放下碗筷。

他这个年纪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这一天忙活下来，早已肚里空空，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只只馋虫在他五脏庙爬得坐立难安。

想来定是因为皇后体虚，常年服药，所以才吃得清淡，而萧翎这如出一辙的口味也定是被皇后带出来的。

人活一世，所得的乐子无外乎吃喝玩乐。玩乐暂且不提，若是连吃喝都不能痛快，未免太白瞎了来人间一趟，还投生在吃穿不愁的皇家。

楼笙强迫自己咽下口中味道淡到难以名状的五绺鸡丝，深感自己有义务带他脱离苦海，改善一下伙食。

他抬头看向正小口喝汤的男孩儿，盛情邀请：“明天来绛雪轩玩好不好？让你尝尝我们璇玑的菜！”

绛雪轩离东宫很远，宫里住了这么些年，萧翎还从未进去过。这也不奇怪，东黎王宫建成之初，定是按后宫佳丽三千的规格来归置的，奈何现任君主仅有一后数妃，故而多数宫殿都空置了。萧翎偶然路过几次，印象不深。

到了绛雪轩萧翎才明白为何楼笙日日送梅，因为这院里除了墙角几株刚开的山茶，也就只剩梅花了。这种平常无人居住的院落，种的多数都是这类易存活、好打理的花植。比如隔壁的落英阁，种的便是满院子的桃树，无需照看，春光一至便可得一树桃粉，落英缤纷的别样景致。

楼笙来东黎时，带了一个护卫和一个厨子，当萧瑝让他挑一个时，楼笙毫不犹豫地选了厨子。护卫临走时心里还在叨叨：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吃货？嘴还能重得过脑袋？

十来岁的小孩子，孤身去到陌生的地方，按理说定会选个能护自己周全的人，更何况是楼笙这样惜命怕疼的一个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完全出于老爹楼褚的嘱咐——萧瑝的疑心极重，要消其疑虑，唯有主动示弱。

为得萧瑝信任，楼褚想得很周到，却没想过，万一幼子在东黎遇险该当如何？

一把年纪的干瘦老人朝门口贵气逼人的两位主子憨憨一笑，拄着根漆黑发亮的鸠杖进后堂准备饭食去了。

不一会儿屋顶便腾起了袅袅炊烟，空气里似乎也飘扬着枯木燃尽的木香。

萧翎很喜欢这处院子，白墙黛瓦，素雪绯花，正像书里描绘的，温暖又不世俗的人间烟火气。

他在梅树间穿行着，前夜的积雪在脚下吱呀作响，碎落的雪花飘落发髻，他拿手掸干净，却恍惚感觉头上更重了几分。

一回首就是一张笑得满脸春风的脸，而头顶的重量分明是一个花环。萧翎抬手想摘下，却被拽住了胳膊，“萧翎，你比这宫里的妃子都好看，你若是女孩子，我定是要娶你为妻的！”

头顶花环的男孩儿想了会儿，眼神亮亮的：“男孩子不可以么？”

“男孩子啊？”个头高出一些的少年犯了难，挠了挠头发，“奶娘只说过，长大后要娶个漂亮又贤惠的太子妃……”他低下头来仔细打量了一阵，忽而拿手捏起一侧的婴儿肥，“漂亮又聪明，这不就是嘛……萧翎，你给我做太子妃好不好？”

小男孩儿微微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怎么做？”

“这个我知道！”少年骄傲挺胸，神秘兮兮一勾手指头，在靠过来的耳边动了两下唇，发出两个音节。

后退两步的小男孩儿小脸红扑扑的：“拜……拜堂？”

做完饭出来寻人的老厨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站在梅园一角，看着眼前的场景，啼笑皆非。

只见两个点儿大的娃儿，各自头顶了一个花环，郑重其事地对着一颗半大的歪脖子梅树，玩夫妻对拜！

拜完还不算，高一些的竟凑上去在绵软红润的一侧脸颊上“吧唧”了一口……

冯老头哭笑不得：“两位小殿下，该吃饭啦！”

听见人声，满脸通红的小男孩儿捂着脸飞快地跑了，偷袭成功的那个一蹦三尺高，落下时一个没站稳，滚进了雪堆里。

冯老头蹲下扒开雪，为老不尊：“殿下，亲亲会有小宝宝的哦……”

然后一整顿饭的时间，楼笙都细心观察着安静吃饭的男孩儿——宫里的妃子有小宝宝后都会食欲不振、恶心呕吐。

男孩儿吃一口停一口，看着确实有些胃口不好的样子，楼笙看得捏了一把汗，正在暗自庆幸还好没犯恶心时，萧翎捂着嘴，跑到了门外……

萧翎不光吐了，还吐得一塌糊涂，连太医都给请了过来。

太医一看这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菜，便气得吹胡子瞪眼：“殿下脾胃虚，哪能吃这么重口味的菜！简直是胡来！”

楼笙被吼得一脸懵，问过太子随侍才知道个中原委：原来当年小太子牙牙学语时，曾被少不更事的毓王，骗着喝下了整整一壶烈酒！皇后找过来时，小太子在凉亭里已醉得不省人事，抱回东宫后就呕出了一口血，接着便发起了烧。

皇后怒急攻心，太子高烧一整晚，毓王便被按着在寝宫外跪了一整晚，淑妃撕心裂肺的哭声则在皇帝脑子里钻了一整晚，太医院一夜灯火通明，鸡飞狗跳，就连在京中颐养天年的老太医都被连夜请进了宫。

皇后撑着虚弱的身子在床前熬了一宿，熬到日出时分，太子才在千呼万唤中清醒过来。所幸醒来的时候神思清明，但脾虚胃弱的毛病是实实在在落下了，从那以后，便沾不得辛辣油腻之物。

后来，楼笙想了想，自己大约命中带克，父母双亡，璇玑国灭；来了东黎，太子新伤不断，旧病难缠；毓王身死；景王幽闭；最后，连东黎都亡了……

简直是行走的人形扫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