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月。上海。

夜风带着凛冽潮湿的空气吹过街道，把沿途遇见的一切撞的哗哗作响，显得像是猛兽凄厉的呜咽。霓虹灯闪烁了几下，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依然亮的煊赫热闹，仿佛不受任何影响。

海上花夜总会弥漫着温暖的音乐和美酒的香气，歌女的妩媚柔软的腔调在这样的气氛中亦显得明丽可爱。

衣着整齐的先生们和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在舞池里跳舞，姑娘们裸露着的手臂上挂着首饰，折射着明亮的光芒。

这便是有钱的好处，连天气都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只是此刻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这群人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风雨满楼。

巡捕房悄无声息的围了海上花夜总会，像是一群等着咬人咽喉的猎狗。在察觉到他们破门而入横冲直撞的时候，沙发上的季成岚瞬间起了一手黏腻的冷汗。

轻快的舞曲依然在舞池里飘荡，但是却没人跳舞了，人群被驱逐到舞池边上等待检查。

同季成岚一道来的戴漓烟以为她是因为没见过这等阵仗，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必怕，巡捕房最是会看人脸色。这个时间在这里的人，他们多半惹不起，大略看几眼也就过了。”

涂了口脂的红唇说完这句话后又轻蔑似的撇了一下，“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狗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这打算却落了空，巡捕房的警察均都肃着一张脸，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样子。

与只是前来放松的戴漓烟不同，季成岚是真的怕，她来这里是存了心事的。

她是共党中坚分子，代号獬豸。

自从上海区中共特情负责人叛变，中共的情报活动陷入严冬。如今苏区战争形势紧张，因此组织开始谋求上海区情报网络的重建，季成岚免不了要加入进来。

好在行动动还没有开始，因此无人察觉，可保暂时无虞。

季成岚还在想怎么顺利的混出这个铁桶一样的笼子，前头一个舞女已经跟人呛起了声，“侬怎么好这样的啦，传出去我不要做人的哦，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上手来摸，我们做舞女的……”

“啪。”

话头被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响截断了。

所有人俱是一愣，没人想到巡捕房竟然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当场动起手来。

季成岚抬头望去，才发现打人的并不是巡捕房，而是一个军装男人。

男人挺拔笔直的身形拢在军绿色的呢子大衣里，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想人想起一块锋利又冷漠的碎冰。

那舞女捂着脸颊呆立半晌，才忽然大哭起来，“这叫我还怎么做人，不如死了算了……”

男人挑了挑眉毛，眸子里闪烁着黑沉的光。他把手枪拿出来上了膛，顶在舞女的额头。

“听话。”

舞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声音拐了个调子小下去。

季成岚看见那舞女眼角欲坠不坠的泪珠，瞬间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怪不得，”戴漓烟在季成岚耳边小声的说，“今天巡捕房比平时嚣张多了，原来是有靠山。”

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他是什么人？”

“国民党密查组组长的手下第一干将蔡城，最近他可是在上海快要一手遮天。

那只扇人耳光的手上一定沾染了许多来自她的同伴们的粘稠鲜血。

季成岚错开目光。

“只是例行检查。捉两只耗子就走，绝不打扰大家的雅兴，烦请大家配合。”

蔡城说话的时候也沉着一张脸，话又很少，因此显得格外没有诚意，但是面子和手段都在这儿放着，没人敢说一个字。

季成岚就是这要被抓的两只耗子之一，心里紧张的很，面子上却不能表露分毫。

有两个女巡捕过来查验这些女客，戴漓烟从来不知道干这一行的还有女人，有些诧异。

然而搜身的屈辱感并没因此减轻太多，两个女巡捕连季成岚的头发都拆开看过。

“哪有这样子的例行检查？下次再也不信你的邪，歌舞厅这种地方我就不该来。”季成岚嘴上抱怨，心里提的那口气却悄悄放了下去。

“我也不要再来。原本是你说要来长长见识的，谁承想会闹成这样。

“两位小姐不如抽支烟压压惊。”一道男人的声音插入谈话，腔调显得有几分轻佻。

他的手里拿了一盒女士细烟，盒子上印着两个鲜艳的樱桃和几行细密的英文字迹。

“一位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只可惜是女士烟，男人抽来总有些不方便，但是舞会上用来讨好漂亮的姑娘倒是极好。”

季成岚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她不会抽烟，况且这样轻浮油滑的公子哥她一向敬而远之。只是她忽然看见了对方举着烟盒的手腕上用红线栓着的一个玉石坠子，清浅水润的碧绿色，那是一只精心雕刻的獬豸。

她意识到这是蔡城要抓的另一只老鼠，她的同志——代号龙雀。

她心里一跳，不防他竟然这样胆大，场子里密密匝匝的站满了嗅觉灵敏的鹰犬，这人竟然还要把情报传完。

东西是夹在烟里吗？

她顺着对方的眼神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子边轻轻嗅了一下。

浅淡的烟草香味，没有其他的味道。

龙雀殷勤的为她划了火柴。

戴漓烟也取了一支烟，她的动作比季成岚熟练的多。

烟草的味道有些辛辣呛口，袅娜的烟雾缓慢上升。

那边的蔡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大踏步的走过来。

季成岚呛了一下，猛烈的咳嗽。

她掐灭了烟握在手里。

“不太习惯呢。”季成岚抱歉笑了笑，“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你们刚才递了什么？”蔡城的声音低沉，带着无法忽视的冷意，他朝着一个手下递了眼色，那人就上来要龙雀手里的烟盒。

季成岚手心里又在冒汗。

烟盒被撕开寻找夹层，所有的卷烟纸也被拆下来，金黄色的烟丝撒了一地，像是糕饼屑。

“这种烟翻遍上海都未必有第二盒！你们这是暴殄天物！”龙雀夸张的跳脚，心疼的不行的样子。

蔡城的目光紧紧的锁在季成岚和龙雀身上，漆黑的瞳孔里像是翻卷着深色的云层。

季成岚的心跳加速，像是被蛇盯上了的猎物。

手下示意纸上没有写什么，蔡城的眉毛扬了扬，表情有几分嘲讽，是对着他手下的。

他转而对着季成岚说，“拿出来。”

季成岚觉得手心里的烟头有些发烫，明明已经掐灭了的。

“我话一般不说第二次。”

蔡城的声音像是冰块碰撞的声音，冷淡却迷人，如果忽略现在剑拔弩张的环境的话。

季成岚展开手心，烟头扭曲的躺在那里，烟纸浸了些汗。

有人过来把季成岚她们三个隔开，准备随时抓人。

季成岚甚至在那几十秒里想好了遗言。

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情报。

龙雀站在旁边，脸上是调皮又无辜的笑意。

“我不是共党，我是真心想讨好这两位漂亮的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