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城还算是信守承诺，盘查了一遍没查出什么，就带人撤了。

只是剩下的人也没什么游玩的心思，尤其是季成岚，简直像是虎口逃生，恨不得回去休息上三天才好。

她们出了舞厅才发现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冰凉的雨点从夜空飘落下来，平白惹人不悦。

龙雀一直绅士的陪在她们身边，帮她们叫好两辆黄包车。

“谢谢。”

龙雀冲她眨了眨眼睛，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俏皮。“不客气。”

“等下。”他从手上摘下了那只象征着公平清正的獬豸，把红绳系在季成岚手上。“我叫曹耀棠，不要忘记。”

他凑到季成岚耳边，像是在说什么调戏的情话，但事实上他要说的跟风花雪夜毫无关系。

“我是你的新一任上线，你今天实际要收的指令是，策反蔡城。”

季成岚豁然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然而落进别人眼里，还以为是曹耀棠调戏过了头。

季成岚一直攥着那只獬豸，仿佛这样能平复一些内心的混杂，等她到达住所的时候才敢松了手指，那只獬豸已经被汗浸透了。

她扭开昏黄的电灯，拉上窗帘，然后坐在桌子前。

她觉得自己像是收到了组织开的一个玩笑。

策反那样一个冷漠如同机器的男人？

这样的指令怎么可能完成？

季成岚不擅长潜伏卧底，她可以用只一天时间就背下一整本电码，但是她见到蔡城那样的人依然会很紧张。

桌子上摆着她的梳妆镜，镜子里的姑娘看起来和她一样慌乱困惑，所有的心事都浮在脸上。

她关上灯，镜子在黑夜里反射着暗淡的光线。如果说她在这件事里还剩下什么优势的话，那么一定是上天赐下的那张不算难看的脸。

季成岚开始关心起蔡城的轨迹来。

天天去歌舞厅守着是极蠢的，蔡城也不是总是在舞厅抓共党。

那样身处高位的人，行踪简直是个迷。

季成岚辗转了一个星期，几乎总是在原地踏步，直到她收到消息，说蔡宅要雇一名老师，为一位小少爷教些英文和数学。

这是恰到好处的机会，只是竞争也太过激烈了些。

蔡宅的小花园里都是来应聘的姑娘，挤挤挨挨，香气袭人，不知道还以为是皇帝选妃。

蔡城没有结婚，因此这宅子的主人就只有他和他弟弟再加上他们的外婆三人，人际关系十分简单。不像其他的大户人家，太太、姨太太的七八个女人一台戏，每天不闹个几场都过不下去似的。

不少人的目的并不单纯，想借着女教师的跳板跳去女主人之位的也不在少数。

季成岚没有过去跟她们寒暄拥挤，她垂手站在藤萝花架下面，慢慢悠悠的背诵莎翁的十四行诗。

阳光从藤萝的枯枝间落下来，光斑像是蝴蝶一样成群栖息在季成岚的肩膀上。

她的声音沉静沙哑，令人想起风吹过紫丁香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香气。

“你在背什么？”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打破了季成岚的自娱自乐。

“一首英文诗。”季成岚蹲下来跟那个小孩子平视，这应该就是那个要请家教的对象了，蔡城的弟弟蔡黎。

蔡黎年纪还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声音软糯，像是一只红豆沙馅的包子。

“这几句很好听，但是它们是什么意思呢？”黑色的眼睛没有蔡城那样深沉，像是栖息在树枝上对于一切都好奇的鸟雀那样懵懂。

“当盛夏的青苗捆束成秋景，时光的挽歌里，硬挺的麦芒泛白了长须。”季成岚摸了摸他的脑袋，心想这两兄弟倒是不怎么相似的。

她对着蔡黎笑了笑。

竞聘这个职位的人很多，因此主家筛了又筛，最后季成岚跟一排差不多同样年纪的女学生站在一起等待挑选。

蔡黎过来拉了拉她的手，向着外祖母说，“我想要她做我老师。”

于是一锤定音。

谈好薪资和上课时间已经很晚了，好在第一天并不要教什么，只是老师和学生两个人先熟悉一下。因此蔡黎缠着她继续背诗，那些晦涩的句子到了她的舌尖上就像是夜莺的晚唱，纯粹像是本能。

蔡城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一个沉稳的女声。

他原本想推门的手停住了。

“季先生，你背了好几个小时啦，休息一会儿吧？”

那样复杂的文字竟然是背下来的？

蔡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倒是稍微有些吃惊，新来的教书先生倒是真有几分本事的。

“谢谢。”那女子的带了点笑意。

季成岚很喜欢蔡黎，没有大户人家的小孩常有的乖戾脾气，反而十分讨人喜欢。

蔡城对这位先生有些好奇，因此轻轻敲了两下门，推门走了进去。

季成岚正站在桌子边上给自己倒茶，她像是没想到蔡城会突然回来，显得有几分吃惊。

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很有趣。

蔡城认出她就是上周在海上花的那名女子，当时看起来紧张的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几乎跟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蔡先生。”她下意识的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没想到这么晚了，真是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蔡城自己解了大衣的扣子，挂在书房门后的挂钩上，“你愿意给蔡黎多讲一些东西，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蔡城大衣下面穿着一身挺拔的军装，金属扣饰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季成岚刚注意到蔡城的身高迫人，她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蔡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等我换完衣服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蔡城没有再说话，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容置喙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换了一身平常衣服，是黑色那种冷凝的没有情绪的颜色，衬得整个人更加棱角分明，像是柄出了鞘的剑。

“走吧。”

季成岚只好低头跟上。

蔡城的步子很大，季成岚跟的十分辛苦。

他注意到这一点，放慢了自己的速度。

“你很怕我？”蔡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跟在自己手边的少女。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没有。”季成岚矢口否认。

蔡城挑了挑眉，没有拆穿她。

害怕也是正常的吧，毕竟自己恶名在外，恐怕浑身上下都是还不完的人命债。

季成岚看了一眼蔡城紧抿的嘴唇，想不出蔡城在想什么。

蔡城只是注视着布满夕阳余烬的街道，路两旁的二球悬铃木没有叶子，只有横斜的枝杈指着天空。

两个人一路都很沉默，快走到弄堂口的时候蔡城才停了步子。

“海上花那样的地方还是少去。”

“啊……”季成岚的脸色有些红，“我并不常去，只是没有去过所以好奇……”

“曹耀棠不是什么好人，怀了他孩子之后寻死觅活的姑娘能从这里一路排到黄浦江。”

“……”季成岚的脸色更红，而且越发说不清楚。“我不认识他。”

蔡城挑了挑眉毛，视线停在季成岚的手腕上。

那里挂着昨天曹耀棠给她系上的红绳，碧玉坠子轻轻晃了晃。

季成岚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她把手背到身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不太明白蔡城忽然提起曹耀棠是什么意思。

曹耀棠的家里做洋买办出身，家业丰厚，因此他的个性格外不羁。但曹耀棠的私生活与季成岚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战友。

只是这些都不能跟蔡城说。

两个人的气氛颇尴尬的沉默了一瞬间。

蔡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季成岚出言提醒，倒是显得像是多管闲事了一样。也没想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空气有些闷。

“你回去吧。”

“哦……哦哦。”

蔡城目送季成岚进了弄堂，身影消失在不知道谁家晒的挤挤挨挨的衣服和床单后面。

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