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知道这句话不是邀宠，那一刻，他心里是真的那么想的。

只可惜好物从来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负楼历时半年修成，可叛军在不负楼落成后半个月不到便攻进了皇都。

莲生还记得两军对阵那天城墙上弥漫的烽烟，和皇城中一片肃杀之气。

随从帮陆湛穿好甲胄，他执剑的样子英气逼人，离开前还笑着对他说，“无妨，你且在军营中等我片刻，等我击退那反贼得胜归来，便带你回宫。”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陆湛回来。只听见哨兵不停地从战场上带回敌军进犯的消息。

而等到陆湛终于回来时，莲生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却看见陆湛肩膀上架着的剑，以及跟着走进军帐的那彪形大汉脸上不怀好意的笑。

莲生这时才知道，这场仗，大败。

那人用剑逼着陆湛走进来，而后面也黑压压地跟了一大群人。莲生后来知道，此人便是叛军首领。

那人一见莲生，便戏谑道，“陛下原是养着这样的美人儿，换作是我，我也不要这天下！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身后的部将也跟着哄笑起来。

那人收起剑，将陆湛推搡至一边，信步朝莲生走来，露出粗野的笑，“果然百样米养百样人，男子也能长得如此标致。”说罢便要用手去摸莲生的下巴。

“你若碰他，朕废了你的手！”陆湛抢身出去，将莲生护在身后。

那人被激怒，骂道，“丧家之犬，还摆什么大周皇帝的架子！”

“陆湛，我要教你看看什么叫众叛亲离。”

说罢，那人掀开军帐门帘，连推带搡拉进来一批人，虽然他们中的很多已经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莲生还是能辨认出，这些都是陆湛以往的旧臣们。

他们见到陆湛便马上跪了下去，齐声说到，“陛下，请交出兵权吧，他们已经大军压城，再顽抗也没有用了！”

原来他们都是来劝降的，这些原来口口声声说为家国社稷的人，却是最先背叛大周的。

陆湛冷笑，“好一群赤胆忠心的臣子，原来朝廷这么多年的俸禄，全都喂狗了！”

那人看向莲生，狞笑道，“你已经不是万人之上的国君了，看你这姘头还肯不肯同你做亡国奴？”

莲生看见陆湛在那一瞬，努力故作的镇定终于撑不住，溃败成难掩的紧张。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怀好意的笑，似乎料定他会倒戈的神情，轻蔑的不屑之意。

最最在意的，还是陆湛那焦急等待的目光。

莲生心口一紧，陛下，你怎能不相信莲生。

他重重地跪下去，哽咽道，“陛下于莲生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情，莲生……不会弃陛下而去，誓与陛下同生死！”

众人哗然。那最为世人不屑的，只会媚乱朝堂的卑贱男宠却成了最有情有义之人。

真是莫大的讽刺。

自那日兵败，陆湛和莲生便被软禁于不负楼。帝王意气不可一世，现在却受制于人，陆湛受不住这等落差，病如山倒。

莲生衣不解带地服侍于榻前，片刻不离。即便是到了这种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就算下人送来的药总是少了分量，就算有时被他们刁难得被迫低头，只为换个好一点炭火，莲生亦无半点怨言。

若陆湛还是九五之尊，莲生的感恩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现在，他的不离不弃就意味着全部。

莲生有时还会想起在幼时，长得过于秀气的自己时常被邻里的男孩嘲弄欺负，辛辛苦苦作的画被撕碎，画具被扔到湖里。

即便是长大了，也总被说是软弱无能，叔伯抢他田地，乡霸欺他钱财，自己便像草芥一般，可以被随意碾压。

是陆湛让他第一次知道，被人珍视是什么感觉。

被他凝视着，拥抱着的时候，看他为自己付出的时候，每一次都诚惶诚恐，却每次都又心满意足。

世人皆道他是贪图陆湛所给的富贵荣华，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来都不是。

莲生也不想成为那个万人唾骂的佞幸，可若自己一旦转身，伤的便是陆湛的心。

自己就算叛尽天下人，也万万不能辜负他。

莲生不知道世上有几人会在极尽荣华以后，再这样潦倒飘零。

他想这些都可算是命运的嘲弄。

而到了今时今日，或许是该给一切画上个终结了。

朦胧之中，那毒酒的药性已经入了四更，开始让人产生幻觉。那些不断闪现的种种画面，让莲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过去，恍惚中只听见陆湛的声音，虽近在耳畔，却向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而手脚渐渐失去知觉的无力告诉莲生，已经离那个终点不远了。

“阿莲。”

“嗯？”

“你可觉得西凉进贡的酒食味道总是怪怪的？”

莲生刚想回答他这个奇怪的问题，却又听见陆湛在问，“先生这幅画真是神形兼备，不知卖也不卖？”

莲生苦笑，原来陆湛已有些意识模糊，不过是在说胡话而已。

然后便是好一会儿的沉默，直到。

“你跟我进宫，有没有后悔过？”

莲生蹙眉，一时间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在问，也不知道该不该答。

过了半响，他没有说话，莲生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双眼澄澈，定定望向自己。

莲生知道他要的是再一次的确认，因为那个答案他早已听过无数遍。

“不悔。”他笑着，缓缓地将这二字刻进他心里。

“阿莲，我觉得，我没有错。因为……我只不过是想奋力地爱一个人而已，却不小心，负了天下。”

他抬手抚上莲生脸颊，轻叹。

“有时我在想，为何庶民为自己心爱之人付出叫做伉俪情深，而我想要给所爱之人最好的，便是大逆不道？”

陆湛带些些许愧疚，道，“我生在帝王家，累了你。我给你多大的宠爱，你便要负多大的骂名。”

他闭上眼，像是许久的疲惫终于可以卸下，笑道，“阿莲，下辈子，我与你二人，在乡野间找一避世之处，建个茅草屋，垂钓耕田，一起过逍遥日子可好？”

“你看见了吗？那是我们的家，前面清溪一渠，屋后竹林娑娑，宁静无人来扰。不过像你长得这般美貌可不行，快快扮作村妇，若有人敢来扰你，我用笤帚将他们打出门去便是。”

“我像个普通农夫般耕作，你在家中织布做饭，等我归家，你若……你若投身为女子……我们便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要我说，一儿一女最佳，合起来就是个好字……”

陆湛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直至静默。

莲生已没有了哭的力气，只有两行泪顺着颊滑落了下来。

五更更漏敲响，莲生亦从容地闭上了双眼。

嗯，陆湛，我答应你。

＊＊＊

翌日清晨，宫中太监推开不负楼沉重的朱门，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中浮动，殿内寂静无声，恍若隔世。

宫人拉起重重帷幕，发现废帝陆湛与其男宠莲生相拥卧在床榻之上，早已断气多时。两人面色意外地平和安详，没有丝毫挣扎痛苦的痕迹。

两个小太监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奉命来收敛废帝的尸首，还怕会看到怎样的惨状。朝陆湛和莲生磕了两个头后，小太监便上去搬动他们的遗体，却发现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怎么也分不开。

正纠缠之际，一副画轴却从枕下滚落而出。小太监将之捡起，打开一看，画上描绘着的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白袍玉冠，春风得意之色尽显眉梢，暗淡了身后的朦朦烟雨。画中之人正是陆湛。

上面题字道，缘雨遇君，莲生幸甚。

正当小太监捧着画发愣之际，不远处的正宏殿传来隐隐鼓乐声和众人高呼的万岁声。今日是新君登基之日，那边正大张旗鼓地庆贺朝野的气象一新，原来改朝换代便是在一朝一夕之间的事。

宫人们想，或许新君会命人拆了这不负楼吧，毕竟旧主赐死之地会被视为不祥的。

只要废帝驾崩，旧的一页便会被彻底地翻过去。不会有人再过问这些前朝往事，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只有彻夜停在檐角上的那乌鸦听完了废帝与莲生两人最后的心愿。

初升的朝阳照耀上那乌鸦的羽翼，它抖擞着羽毛，忽而展翅飞走了。

愿用情至深之人，皆得其所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