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红檀扇坠
小说: 雅鬼 作者:暮千 字数:2232 更新时间:2019-09-22 00:38:34
雅鬼本来不唤做雅鬼。
他叫亦华,在这世间已漂泊徘徊了百年。
雅鬼之所以成为雅鬼,也不全是因他生性喜好结交文人雅士,爱赏花对诗地缘故。
他以文人的雅魂为食。文人雅士因为平日里饱读诗书,多喜欢弹琴作画,赏雪观月这等雅事,久而久之,便会生出一种不同于三魂七魄之外的精魄。此种魂魄肉眼凡胎看不见,只有当雅士们凝神聚息之时,它才会飘忽而出,幻化成各色斑斓的光练。
他将这文人雅客独有的精魄称为雅魂。
雅魂的大小形状因人而异。博才大儒的雅魂能有几丈高,绚丽多姿,普通的文人骚客有莹莹数尺之光,甚至还有人的只小如萤火。
这便是为什么,他要去赴各种风雅酒局,只为将那雅魂收割而来,以涨修为。
加之本朝的文人多以吸食五石散为风尚,就算因为被他吸了精魂而体魄渐衰,也都会以为是服药的缘故,不会怀疑为鬼魅所为。
所以,他也从未受到过道士之流的骚扰,乐得逍遥了百年。
再次见到那书生时,他正在闲闲靠在回廊之下,品一出长兄代父出征的戏。
戏台之上,戏子挥舞着如水般长袖,正情深意切地演着父慈子孝。戏文正到高亢之处,锣鼓模拟金戈战鼓发出隆隆声音,直上云霄,振聋发聩。
戏台之下,看客们早已凝神屏息,痴迷入戏,跟随着戏子的一举一动,全然不觉其他。
亦华穿着一身红衣甚是显眼,只不过他看得见众人,众人却看不见他,不然他于这廊上高坐着,定要使人惊呼。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缓缓一阖眼,那双乌眸便转了颜色,赤红的眸子,如业火,如残血。他用法眼向坐下望去,只见众人头顶上皆飘出了颜色各异的精魂,漂浮在空中,相互交织着,如同绚丽的绸带。
他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
不用过多时,他只需将红檀扇打开,伸手一挥,众人精魂便能尽数收割。
这一场戏结束,他又能凭空多涨几年修为,怎能叫他不爱赏戏?
忽然,一道七彩流光落入席中,顷刻让周遭的一切与之相比都黯淡无光。那流光如同一幅巨大的纱幔,飘浮于空中,耀眼得炫目。
究竟是何人?
他诧异,收起法眼,却见是那书生。他端坐于台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众人皆瞩目于台上花旦,可他却只望向着他,仿若他才是这场戏中最惹眼的主角。
竟然是他,亦华暗惊。那日在西山竹林中便见他雅魂大大异于常人,却还没如今日这般耀眼,几日不见,竟然又增长了这许多。
那晚听他琴音不俗,且又与……又与自己欢好,才没有取他精魄,怎么倒又自己寻来这里了?
等等,自己一向没有暴露过行踪,总是趁别人不留意的时候隐去,他如何寻得到此处的?
心中虽然纳闷,但见了书生却也是甚恼,亦华当即起身便走。
那书生见他从廊下离去,便也从席上站起来,分拨开戏台下拥挤熙攘的人群,追随他而去。
亦华沉默着不说话,在前头疾走,而书生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躲入闹市之中,想避开他,可他却锲而不舍地跟着,穿过几重鸡肠小巷后却还是没能将他甩开。亦华开始有些懊悔穿这身显眼的红衣。
他本就是没有实体的鬼魅,已经够身轻如烟,步履飘忽的了,却总也甩不掉他。
他心中暗恼,到底谁是人,谁是鬼?
辗转行至一片荒凉无人的密林之中,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总是跟着我做什么?”
书生不说话,只又紧跟着上前了几步。
他一拂袖,恼极反笑,“我知道了,你是念着那晚的滋味是不是?”
书生急忙摇头,却红了脸。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与你,不过就是一夜露水姻缘而已,你难道还想着朝朝暮暮不成?”
书生眸光隐了隐,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亦华便摆出架势来吓他,“你明知我是鬼,还敢跟来,不怕我害了你?”
这时,书生倒说话了,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说,“不怕,你不会害我。”
亦华冷冷一笑,抬手便祭起一阵狂风,转瞬之间,他满头乌发尽数变银丝,手指也长出寸余的利甲。
他的脸开始变幻,一半的容颜变得脸色惨白,眼底乌青,而另一半的面容颜则腐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猎猎寒风将他的长发吹起,形状极为可怖。
他手指掐住他咽喉,那利甲嵌入肉里,冷冷说道,“便是这样,你也不怕么?”
任凭四周狂风大作,书生端坐于他面前,眼见他幻化成丑陋的妖魔,却始终面色如常。
他望进他的眼里,仿若能看穿他强撑起的那副可怖面孔背后的脆弱。
他说,“我曾因家中遭受巨变而不得不寄宿过义庄,也因饿极,迫得去扒供奉在棺材中的米来吃。从此我便知晓,狐鬼神怪,都不如世事之无常来得可怕。”
“而且,你从不害人,否则那晚我便会死在竹林之中。那些你造访过的人也都没有死,我知道,你是心存善念的。”
亦华听罢,缓缓放下了手,也收起那故意摆出的狰狞,恢复了如常的样子,平日里当众赋诗都能倚马千言的他,此时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他沉默不语,书生便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这是你那天遗落的东西,我拿来交还给你。”他这样说。
亦华接过来一看,是自己那红檀扇上的吊坠。这坠子他戴在身上许多年,早已通得灵性,难怪书生能循路找到自己。
他问他,“你想要什么回报?”
书生摇摇头,说,“仰慕公子风姿罢了,不求回报。”
说罢,他真的便起身离去了。
亦华握着那尚有余温的吊坠,望着他按着来路蹒跚往回走的身影,心下不由地微动。
犹豫许久后,他摇身一变,换了身不那么惹人注目的装束,轻衫白袍,斗笠面纱,悄悄跟随在了他身后,行至快天亮,才来到一处偏僻的城郊,那里有一个依山而建的茅草棚。
亦华躲在树后,看见他进屋,脱去书生衫袍,换上了粗布衣服,肩上担着一担东西,趁着晨曦,又沿着山路向外赶路。
亦华又紧赶慢赶地跟在他身后,花了半个时辰的脚程,来到一个渡口边的集市之中。
只见他在街边将担子卸下,打开竹篓,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扑腾着十几尾鲜鱼。他将鱼篓摆放好在摊位上,便开始吆喝起来。
原来他并非是什么雅弱书生,而是一个在街边贩鱼的渔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