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华隐在远处的街角处打量他：头扎着粗布巾，穿着草履鞋，挽起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印子，这副样子，当真与风雅二字沾不上半分关系。

到了晌午，将鱼卖完后，他又朝江边的渡口走去。在渡口边往来的，除了每天进出岸口的船家以外，都是些干粗重活的苦力和贩夫走卒， 他似乎与这些人都熟识，见面了热络地打着招呼，别人都叫他柳三。

“柳三！快来卸船货！”

“柳三！快跑一趟送这几缸酱菜到悦来客栈！”

“柳三！你的工钱还没结清啦！”

他总是爽朗地答应一声，便迈着小跑，勤快地去帮忙做事。

不知何处而来风将面纱吹拂至脸上，亦华看着他来去奔忙，皱着眉想，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怎的还来学人月下风雅？

又见他将粗布上衣脱去系在腰间，把船家的货物抗在肩头。因为覆了一层薄汗，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着健康的亮泽。

他穿长袍儒巾的时候很是文雅，可如今看来，却肌肉结实，体格精壮，显然是经常劳作的缘故。

亦华看到此情此景，再想他之前的所为，心想要是别人，家贫至此，定会将那扇坠卖了换钱，可他却心心念念跟随了自己一路，只为将它交还于自己手里。

于是，为了报答他将扇坠拾来还他，待柳三从集市归来，亦华便在他捕鱼的时候悄悄念了法咒，使鱼儿都争先恐后地往他的网里跳。

柳三看着网中比平日里要多出几倍的鱼，心中不解，但看着远处一闪而过的那身影，心中不由了然，随之微笑。

他提起渔网放到江边，走到他藏身的那棵树下，对着那人作了一个揖，谢道，“多谢公子相助。”

“不用谢我，我只是路过罢了。”

亦华撩过面纱来挡住脸，故意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笑了，露出一排皓白的牙，说，“既然来了，不如去家里吃顿便饭可好？”

亦华握紧手中檀木扇，垂下眉眼，意外乖顺地点点头。

他在前面提起渔网走着，亦华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回到他在山脚的住所，柳三回屋生火做饭，不多时便捧出了几样菜，虽然也并非什么山珍海味，只是寻常地里种养的蔬菜和今日打的鱼，却做得格外干净细致，让人闻了食指大动。

亦华虽见惯了大排场的酒宴，但心想这几样菜若放在自己生前，他也是会大快朵颐的。只可惜如今成了孤魂野鬼，酒肉穿肠过，只怕白瞎了他这份心意。

柳三见他不动筷，便问，“粗茶淡饭，不知合不合公子胃口？”

他笑，说，“你怎知我爱吃清蒸鱼？”说罢将筷著往鱼腹中一插，便见鱼身上升起一缕青烟，他复又将青烟吸入口中，拍拍肚皮说，吃饱了。

亦华见柳三看得目瞪口呆，便又煞有介事地说，“我方才已经吃了这鱼的魂魄，它在肚子中告诉我说，它是从潇水顺流而来的鲮鱼，腹部处的腩肉最为肥美，希望你好好享用。”

柳三听罢更加惊叹。

亦华自然不是靠吃食物的魂魄为生，只不过是故意装出个样子，来逗他的罢了，不想这傻瓜却信以为真。

他环顾四周，见柳三住的只是一个极简单的茅草屋，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有在角落里放着那天他弹奏的那把琴，用红布仔细地盖着。

亦华看得出，那琴不但是把好琴，甚至还是把名琴，达官贵族家尚且无缘得用，更不用说像他这样住在茅棚里，每日靠打渔为生的人了。

他觉得奇怪，为何他家徒四壁，却有这么一张价值连城的琴？

于是他指了指角落里静静躺着的琴问，“公子缘何得此琴？”

柳三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回答道，“家父素来喜音律，这琴是他给我的。”

“哦？那令尊现在在何处？”亦华来了兴趣。

“家父他……已经过世了。”

亦华讶然，攀谈起来，才知道柳三并非一个普通的渔夫，他本来出身于世代操持礼乐的名门柳家，而其父正是朝中的乐正祭酒。

柳三……柳三，亦华喃喃着市井上旁人对他的称呼，忽如想起什么似的，惊诧道，你是柳三郎，柳寒烟？

难怪他的琴声中隐隐有似曾相识的古音遗韵，若不是如此，他那晚也不会为他的琴声驻足了。

柳三也停下筷子，惊讶道，“公子怎么会知道我姓名？”

“有幸曾听过令尊奏琴而已。”亦华回忆起多年前，看见其父弹琴时，那人当时也还不过弱冠之年，眉宇间的清朗儒雅，与柳三有七八分的神似。

当时也是与他偶然相识于城郊野外，也是因琴声驻足，他为他的才华感叹，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直到日暮西山，才依依不舍地话别。想不到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幼子，而斯人早已驾鹤归去。

他心中一阵感概，但大约那人也记不得自己了吧，所以酒将这段往事按下不表，也没有向柳三明说，只是心中不免疑惑，柳家乃当朝大世家，它的三公子怎会沦落至此？便问，“柳家这些年来怎么样了？”

柳三神色顿时便得黯然，“柳家……败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