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天不遂人愿，本来偏安一隅，享了许久太平盛世的零陵城却突然闹起了流寇，弄得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不安。大部分的达官贵人都已离城外出避难，因此办宴席的也少了许多。

不得已，亦华也只好跟着他们弃城而去，待官兵平定纷乱，再次回到城中已经是半年后了。

城中一片荒凉景象，百姓流离失所，有许多人迫得在街边乞讨，亦华沿着城中长街走去，原本热闹非凡的闹市，现在却冷冷清清，随处可见焦黑的断垣和被毁坏的房屋。

他自小在这里长大，就算成了鬼，也甚少离开这座城到别处去，因此心中不免痛惜。他行至一家当铺门前，看见沿街摆出来一方古琴，旁边的红纸上书，上古妙音，售三百两。

原本遭此天灾人祸，变卖家财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亦华远远看去，却见琴身不凡，他向来是惜琴之人，心中疑惑，为何这等好琴怎么也放到街边来叫卖，真是暴殄天物。

他不由地上前拿起琴来仔细察看，却惊讶地发现这琴正是柳三的那一把。

亦华知道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而去之前还惦念着要谱曲成集来让柳家的心血流芳百世，这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出来卖的，又怎会出现在这里的当铺之中？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之前走得匆忙，未曾来得及向他告别，莫非……他已经在寇乱中遭了什么不测？

许多可怕的念头在心中不停的翻滚，他已不敢再细想下去，将那琴赎了来，便匆匆向柳三家奔去。

紧赶慢赶奔至他家中，远远便看见庭院之中披红挂彩，门楹上贴着一个斗大的“囍”字。

不停有人搬着彩礼忙碌地进进出出，一派喜庆的景象，于他料想的大大不同。柳三从屋子走出来，刚好碰上了捧着琴站在庭院中失神落魄的亦华。

他走上前去，声音有些颤抖，质问他道，“你为什么要卖琴？”

对方见了他，显然也是惊讶不已，亦华看着周遭的景象，没等他回答，便又问，“你要娶亲了？”

柳三一时哑然，随后便有些着急地解释，“公子，你先听我说……”

可正在这时，却来了一位管家模样的仆人，对着柳三恭敬地问，“柳姑爷，明日我家小姐的花轿便要来了，还请您看看是否一切都打点妥当？”

亦华听罢，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冷笑道，“呵，柳公子一表人才，想来找个高门小姐联姻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此柳家便能后继有人了，真是恭喜贺喜。”

“我已将琴为你赎回，下次不要再卖了。”他一把将琴塞到柳三怀中，转身便奔出门去。

“公子！公子！”任凭柳三在身后怎样的呼喊，却也是再没有回头。

他疾奔在风中，不知是黄沙漫了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泪有些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是还说什么惦念着父亲遗志？不是还心心念念着要谱曲集让雅乐流传千古的吗？不是……还那么恳切地请求自己来为他正音辅弦的吗？

现在自己终究是来了，可他呢，他却要娶亲了。

总归，女人那温香软玉的怀抱，和传宗接代的念头要胜过了鲲鹏之志，能让他前面还在口口声声地说着不忍心弃掉百年家业，转头就能将父辈留下的遗物给卖了。

本来，这种事情本应早就看惯了，可他只是没有想到，连这样的柳三郎也不能免俗。

他竟然要娶亲了……娶亲……

亦华脑子里一片混乱，翻来覆去地只剩下这两个字，如鲠在喉，压着满腔的情绪无处可去。

他只想一醉方休。

秦楼楚馆里，姿容妖娆的妙龄少女正唱着艳词浪曲，各色罗裙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但眼前繁花过眼，他内心中却麻木不堪，只将酒壶取来了便只管往嘴里倾倒，只觉得再烈的酒，也没办法将那心口拥堵的感觉平息下去。

醉生梦死，颠倒红尘，他抱酒壶笑得无所谓，一不小心便血色罗裙翻酒污。有些客人见他生得俊俏，便也来同他一起喝酒，举动间多有轻佻，搂搂抱抱，可他也只笑笑来者不拒，推杯换盏，好一通烂醉，最后睡倒在了哪个人的怀里，他也丝毫不在乎。

第二日，又复饮如是，正开怀放饮，却有谁夺去了他的酒杯。

他一阵恼火，混混沌沌中，他好不容易稳住视线，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是柳三。

见是他，亦华扬眉嘲弄道，“你不去迎娶你的美娇妻，来找我干什么？”他伸手想去夺回酒杯，却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那你在这里自暴自弃地买醉，又是为何？”他目光里隐忍着某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亦华挣脱开他的手，厌厌道，“我喝我的酒，干你何事。”

柳三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冷漠，心痛地说，“亦华，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卖琴，是因为你。”

“我父亲自小便跟我说，琴素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能占其三，便是难得的好琴。而我手中的那一把琴是多年前的名匠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作品，这九字，字字均沾，是世上绝无仅有孤品。”

“他同时也告诉我，他此生仅遇到过一位像这琴一般九德兼备的人，只可惜只有一面之缘，却已惊为天人。”

“亦华，他没有忘记你。只不过，他没料到你是已死之人罢了。”

“临行之前，他仍对你念念不忘，还叮嘱我，若有机会再见，一定要将这琴送给你。”

“本来，我只是想了却他最后的遗愿，并无他想，却不料，那晚在竹林中遇到了你，我就……我就……”

柳三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又说，“我就已经倾心于你，所以，也不知不觉却想索求得更多。”

“从我那天拾到你的掉落的扇坠，便开始四处寻你，好不容易寻到了，便又想着怎么能留你下来，陪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这是奢求，毕竟我不再是柳寒烟，只是一个住在蓬门荜户里的渔夫，也摆不起几百乐手的酒宴来讨你欢心……”

“你那时答应来听我奏曲，帮我修撰乐谱的时候，我的确是满心欢喜的，可等了许久，却等来你要离开的消息。”

“那时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风雅场所出现，世人皆传，雅鬼已弃城而去，不会再回来了。我开始不信，可后来越来越等不到你，便也开始一点点心灰意冷了。”

“此琴原本就该是你的，你走了，再留着也只不过是烂木头一块，而我那时心中烦闷混乱，见了琴更是睹物思人，便一心只想着把琴卖了。”

“那琴之于我，本来就是对往昔繁华的最后一丝留恋，像我这样家道中落的人，怎么能再沉醉在对过去的幻想里？所以那时邻里见我孤苦无依，便来跟我说媒，我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他俯身拉近与亦华的距离，声音放柔，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婚约我已经推辞了，我可以无妻，却不能少一个共赏此琴人。”

他垂眸，动情地抚上他的鬓角，说，“这样，那日你我之约，还作得数吗？”

亦华听罢他这一番话，目光中已然盈盈有泪，终于是点了点头。

他当了这许久的孤魂野鬼，日日漂泊，居无定所，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你留下吧。

头一次有人告诉他，孤单不是必然的，他还可以依赖着另一个人。

晚上，那人拥他入被中，靠近那人温热的胸膛，他听见一种久违的声响。

那是活人的心脏，怦怦，怦怦，跃动有声。陷入突然而来的温柔中，他迷茫地想，自己到底是，多久没这样靠近过另一个人了？

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出殡那天，他远远望着送葬队伍中，老父那微微佝偻的背影，他飘过去从背后拥住他，听见了他心里鸣响的悲歌。

那是最后一次那么近地听过别人的心跳，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情，都仿若隔世之遥。行至如今，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地方歇脚。

当夜，如同一只长途跋涉的倦鸟，他在他的怀中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