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亦华，在被人称为雅鬼前，那是他的名字。

他本是大门阀的世族公子，因为自幼聪慧过人，三岁成诵，十岁能诗，又是长子，因此很得父亲的喜爱。他才华横溢，有雄辩之才，到了十六岁，便以一篇《论国赋》名动天下，轰动朝野。

彼时他名声之炽，甚至到了亦家无双少年郎，远近谁人不相识的地步。他年少成名，往来结交的有大他二、三十岁的鸿儒，连朝中重臣都对他颇有赏识之色。

凭借着傲人的天资和家族福荫，所有人都能预见，他此生将从此一路凯歌高进，他日必然前途不可限量。

只不过当时的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幼弟，是父亲的妾所生。而亦华的生母是正妻，却已经去世多年，后来他父亲也一直未曾续弦。

因为天资卓群，又是长子的缘故，本来早已定下他来承继家族的爵位，可父亲的妾室却害怕他承继家业之后不会善待他们母子，所以想方设法让年幼的弟弟代替他继承爵位，故而时常在言词间对他有所诋毁。

他生性豪爽，喜欢与名士拼酒赛诗，常常畅饮半醉而归，她便说他不稳重，难当大任，怎可继承一家之主？

他不拘小节，常常为了朋友散尽千金也毫不痛惜，她便说他不懂细水长流，没有持家之道，不是打理宗族事务的料。

她一贯将他当成眼中钉哽中刺，是容不得的祸害。

终于，她趁他酒醉在井边取水来饮之际，一把将他推入井中。

那年他刚满十九。继母将他投井害死，却向别人说他是醉酒自己失足跌落的。

而随着他的死去，这个谎言也一同跟着沉入井中，再也无人知晓真相。

他看见父亲跪坐在井边，抱着打捞上来的自己的尸首失声痛哭，而继母却一边装出悲痛的样子，一边偷偷掩嘴而笑。

他心中愤恨却无能为力，他才只十九岁，还有许多未尽的豪情壮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继母的阴谋中。他本无所谓谁来继承家业，只是可怜了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来也奇，他的尸身并没有像许多溺死者一样浮泡发胀，而是面色如常，只好像睡去一般，脸颊上还带着宿醉后特有的红晕。

这让亦华之父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最得意最疼爱的儿子已经死去，也不肯将他埋入黄土，几番艰难痛苦的抉择后，才决定举全部财力，将爱子尸首冰封于雪山之中。

或许是不忍爱子被埋入暗无天日的地下，又或许是他心中尚还有渺茫的希望，希望总有一天，他会从那长长的梦中醒来，再次回归人世间。

二月初七，是亦华出殡的日子，长长送葬的队伍几乎拥满了零陵城的长街，漫天冥纸如同飘雪。他看见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短短几夜之间，已然苍老了许多。

长街尽头停着一队车马，正等候着将他的棺木启程运往千里之外的终寒雪山。他眼看着老父在灵车前恸哭流涕，却只能比所有人都还要早地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是冤死，不能投胎，所以只能日日徘徊在这零陵城中，当一只孤魂野鬼。若是不取活人魂魄，就会变得越来越虚弱，鬼不成鬼形，痛苦不堪。但他又不愿害人，才迫不得已想出了以雅士精魂为食的方式来维持形态。

如今，当初害他的人都已经死去，只还剩他，独独徘徊在这人世，不得解脱。

当亦华向柳三讲诉完自己的身世过往之时，蜡烛刚好哔剥一声，落下一滴圆润的泪，而不远处的山林中有枯枝断裂，惊起一片群鸦。

若不是柳三抬手去轻柔擦拭他脸颊，亦华还不知道自己已然落泪。

柳三听罢他的身世过往，更加觉得惺惺相惜，他握紧他的手说，“今后，不会再让你回忆起那些痛苦。”

柳三与亦华两人，皆是出身于大族世家，本就教养极好，一谈起诗词歌赋，琴技艺理来更是情投意合，有亦华时常相伴在侧，柳三要收集曲谱也不是什么难事。

亦华生前本就已精通音律，这些年成了“雅鬼”，在风雅之所更是日日耳濡目染，因此柳三常常是弹奏记忆中的曲子，再请亦华来听，若有错误的地方，亦华也会帮他纠正，最后再用纸笔记下那谱曲。有时兴致到了，亦华也常常为曲子填上词，由柳三一同编撰收录在那曲谱之中。

亦华所填之词的署名是“浮生客”，他说自己短短一生，在人间就像是蜉蝣一般，朝生暮死，死后百年，却又荒度而过，如今得到知己相伴，浮生随短，但也无憾了。

在这样的日子中，亦华渐渐找回了生前的那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感觉，快意逍遥，竟然胜过了往日里种种凑热闹去参加的所谓风雅宴席。

渐渐地，相处的日子久了，两人心生默契，有时候甚至只要他微抬眉梢，他都能够心领神会。神思之契合，超过了情意缱绻的眷侣，更胜过谱金兰的至交。

五更未到，枕边人还没有醒来，柳三便趁着晨光微曦出门贩鱼。待到日上三竿，亦华徐徐醒转，又靠着床榻假寐半日，懒看水色空山，侯他归家。

有时候柳三回来得早，两人便闲暇小憩一阵，等到傍晚夕阳落下，看着日暮远山，亦华换了装束出去取魂，便换作柳三在家中等待。浮生半日，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原先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想到散席之后无处可去，亦华才会夜夜流连在外不思归，而现在，一想到还有人在等待着自己，他便只取雅魂，便不再多做停留。

深夜，他从外头飘飘而归，不管多晚，那小路的尽头总有一灯如豆，为他而亮着。

本来是在茫茫苦海中漂泊的孤魂，如今有了方向，脚下多了几分踏实之意，竟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人多一些了，再过些时日，恐怕便能忘了自己是鬼魅这件事。

亦华自晒一笑，笑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荒唐起来。

一日清早，院子里一棵桃树刚好结出几朵花蕾，亦华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彩蝶从这个枝头，飞到那片叶稍。

柳三走到他身边，看他留恋地看着窗外刚刚抽芽的春光，打趣道，“让你这风流不羁的雅鬼留在这里陪我，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是无趣得紧，你要如何赔我？”

他轻轻揽他入怀，说，“那我把这一辈子赔给你好了，还望公子不嫌弃。”

他垂下眼帘，不敢应答。

一辈子，多么沉重的承诺，自己这样一个脚底无根，浮若飘萍的鬼魂，真的承担得起吗？

未等他细想，却听见他在耳畔说，“君为了我这一支畸梅，放弃了满园的春色，柳某感激不尽。”

说罢，那人已经揽紧他肩膀，情不自禁地吻了下来。

春风浮眼，风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