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家过日子，无非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些琐事向来是柳三去做的，因为他也舍不得亦华去为他洗手做羹汤。但平日里见总是见柳三来来去去地忙碌，亦华心中过意不去，便也试着帮他，可却一失手打碎了杯盘。

他笑笑，接过亦华手上的碗筷，说，还是我来吧。

亦华生前贵为千户侯，从来没有为生计发愁过，衣食起居皆有仆人伺候，因此也不知道平民百姓家的普通夫妻，是怎样过日子的。

一日，他偷偷跑去邻居王二家，只见他家娘子在家中操持各种家事，无论是洗衣，还是生灶煮饭，手脚都麻利而勤快，将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躲在树后，呆呆看了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隐去。

回到家中，他想学王二娘子那样为夫君洗衣，可望着院子里那口井近在咫尺，却连一步也不敢靠近。

那幽深的井水，仿若一张噬人的口，等着将人整个无情吞没。

身为一个鬼魅，他本该不惧怕任何东西，只会有别人谈其色便，但亦华却唯独怕井，平日里见了都是绕着走。

因为他曾溺死在那井下，一旦靠近，那种窒息而无力挣扎的感觉便又会重新涌上心头。

他下定决心，紧握着木桶的缰绳，却止不住地发抖，好不容易行到井边，他已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地跪倒在地，他望向井里，幽深而沉寂，倒映出他毫无血色的面容。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或是什么，本来死气沉沉的井水开始晃动起来，不知不觉间，他看见自己在井水中的脸，慢慢地褪去韶华，犹如极速枯萎的花，到最后，只剩一副森森白骨，和在风中凌乱的枯发。

亦华大惊，吓得跌坐在一旁，然后悲从中来，蹲下身去，掩着脸低低啜泣。

那是依着他内心所倒映出来的幻象，是他心中的魔障。

就算再怎样像人一样生活，自己终究是鬼，一个百年前就应该化成枯骨的鬼。就算他能陪着柳三老去，但最后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而去，逃不掉孑然一身的命运。

现在越情意缠绵，未来的离别就会更加痛苦。

况且，就连想给他洗衣这种普通的事情，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么敢去奢望朝朝暮暮？

亦华看着柳三的时候，时常会陷入沉思之中。他修眉入鬓，鼻若悬胆，样貌也算得上是出众不凡，特别是那眉宇之间掩藏不住的轩昂之气，若是当初他还是柳家公子的时候，定也是俊雅风流，迷倒一方少女闺心的春闺梦里人。

说到底，他总归是个活生生的人，而自己除了陪在他身边，又还能做什么呢？

亦华有时候会装作开玩笑地跟他说，要是当时你没有去找我，而是娶了那家的小姐，说不定就可以过回你大少爷的日子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过胼手胝足地日日劳作，岂不是更好？

柳三每次听罢总会很生气，告诫他，若是再说这样的话，他便要抱着那琴辟谷绝食，然而亦华总是无奈地笑笑不语，可每当看到柳三四处奔波劳苦，而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的时候，他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是自己拖累了他。

这样的不安，始终如影随行地跟着他，就像寄生于他心中的另一个鬼魅。

时间过得很快，在两人的齐心合力下，琴谱已经日益完善，差不多可以算是修撰好了，亦华正提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看见柳三倚靠在门边正望着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柳三见他抬头，便冲他一笑，说，“看你写得入神，不忍心打扰，我要去山上采些草药，要晚些回来，所以来跟你说一声。”

亦华点点头，答一声好，也报以一个微笑。

远远地看着柳三背着竹篓远去的身影，挺拔如松竹，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亦华不知怎么地竟生出几分不舍来，出神半晌，低头一看，一不小心笔墨在纸上晕染开了一小块。

他急忙拿水来洗去，却已经留下了浅浅的墨痕，他叹一口气，将曲谱的最后一页盖上，算是落笔成书了。

他自觉与柳三，就像这琴谱一样，虽然一拍即合，好似佳偶天成，却总归还有那么一点不完美。

亦华拿来丝线，将琴谱仔细封装好，然后端正放置于桌面之上，姿态郑重得，就好像对待他与柳三这些时日来的感情。

山林之中，柳三攀着藤蔓前行，不知不觉看见天色向晚，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去，紧赶慢赶走了半个时辰，却在快到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长胡子的道长。

那道士见了他，便一把扯住他衣袖，说，“这位小兄弟，你往何处去？且慢且慢，我正要找你。”

好莫名其妙的人。柳三心生警惕，只想快些归家，所以也没有搭理他。

那老道却不依，继续说着，“村民说你家白日里不见有人，却有锅碗声响，疑是有鬼怪，特地派我来查看，你可发觉有何异常之处？”

“没有。”柳三想也没想便这样答，然后越过他，不想再理会。

那道士不在乎他的冷漠，只嘿然一笑，说，“莫非……真如我所料，你同那鬼魅睡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柳三听罢停住脚步，回头怒骂道，“好多管闲事的道士，睡不睡的干你何事？”

“你不必动怒，听我说完也不迟。”道士见说中，便笑嘻嘻地扯住柳三的衣袖不让他走。

亦华在家中等了许久，直至天黑也不见柳三回来，心中有些着急担心，就出来寻他，正走到半路，却无意中看见他正与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说话。

只见那道士说，“你当他为何要在你处住下？”

“我已追查这鬼许久，知道他是专门以雅士的精魂为食。你的精魂有异与常人，是百里挑一的魂种，正合他意。不用过多久，他便会慑了你的魂魄，然后一步得道成妖。”

“到时候，普通法术就再也降服不了他，不仅你的性命白白葬送，还会危害一方百姓，倒时你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我有一妙计予你，必能除了这妖鬼，你且这般这般……”接着他压低声音，凑到柳三耳旁，说了什么，亦华便再也听不见了。

他有些愤怒却又有些悲伤，自己从未害过一个人，怎么还是被这道士盯上了？原来自己跟他相处之事已经招来了非议，自己若是再继续留在他身边，恐怕只会给他惹祸上身。

亦华隐在树后，几番思量挣扎，最后还是毅然转身飘然而去。

这一边，柳三未等道士说完，忿忿将他推开，然后再痛骂一顿，警告他不许来扰亦华，然后便背着竹篓走了。

回到家中，柳三却四处寻不见亦华的身影，他门里屋子外找了许久，正要绝望之际，才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三郎，我要走了。”

他回头一看，亦华站在庭院之中，月光洒下来，整个人都有些飘忽透明。

“什么？”柳三大为不解，转念一想，便问，“你是听见了那个道士跟我说的话是不是？你放心，他说得我半句也不辛，我已经将他骂走，以后都不会来骚扰我们了……”

亦华摇摇头，莹莹月光映着他脸上的悲伤，“那道士说得没错，我接近你，都是为了你那百里无一的雅魂，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现在事情已经败露，我不能再留下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欲离去，柳三急急叫住了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你若真的是为了我的魂魄而来，那好！你拿去便是！”

他想伸手去拉住他，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如果他不能碰他，那这些时日以来的朝夕与共，甚至那竹林中的一晚，都是假的么？

亦华看出了他的疑惑，凄凉笑道，“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呢，鬼魅能操纵人的五识，迷乱视听，让你看到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太容易不过。柳三，你实在不应该去相信一个鬼魂。”

他又说，“就算我们一直不愿去面对一个事实，但你我终究人鬼殊途。”

人与鬼，本来就阴阳两隔，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偶尔因为殊缘而走到一起，最终种种却必然不能长久，就算不得已，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我有我逃不脱的孽障因果，而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若我在生前遇到你，便好了。

若我们能在最好的时候相遇，我少年风流，文才飞扬，你出身音律世家，抚弦弄宫商，我们本可携手去游历那些你心心念念的名山大川，做一生的挚友，做一对羡煞旁人的好眷侣。

如果能有这些如果，你不用日日为生计发愁，在红尘里颠簸，而我也不至于此，飘荡无依，孑然一身。

可偏偏生不逢时，叫这缘分，生生错过了百年。此时的我已成井底孤魂，而你也成了落魄公子。

不顾身后的人如何追，亦华狠下心来，用法术将身形一隐，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亦华离开之后，柳三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本端正整齐放在桌上的琴谱。他打开从头至尾地一页页看，看着亦华工整娟秀的字，往昔种种皆翻涌上心头，翻至最后一页，他看见了那上面留下的那淡淡墨印，好似一滴泪痕。

而后，豆大的泪珠滚落于书页中，恰好交叠于其上，密密如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