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无关风雅
小说: 雅鬼 作者:暮千 字数:3335 更新时间:2019-09-22 00:38:34
群山之中,柳三背着简易的行囊,拄着木拐杖,行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间,周围山涧间猿鸣鸟叫声不断,他路过一弯山溪,便停下来歇脚擦汗。他弯腰取一捧水喝罢,一抬头,正好看了远处山半腰上寺庙若隐若现的檐角。
走了快半个月的路途,终于寻到了这个地方。
据说这里的伽蓝寺住着一位隐世高僧,能引飘魂归于安息。他跋山涉水寻找到这里,为的只是心中放不下的那个人。
爬上长长的石阶,他放下行囊,便叩首于山门前,长跪不起。
许久,一位穿着僧袍,慈眉善目的老者开门而出,问他因何而来。
他抬头,虔诚地问,“如何才能渡徘徊人世数年的孤魂?”
高僧答道,“解其怨结,便可不再被束缚于此地,可重入轮回。”
重入轮回,言下之意是否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狠了狠心,继续问,“那又要如何解怨?”
“解怨的方法有千百种,只是,你要解之人,是何人?”
“百年前受冤死于此地的亦家长子亦华。”
高僧略一沉吟,闭眼转动手中佛珠,过了许久,才说,“此人并非受怨气束缚,乃受其命数所缚,你若要救他,是逆天改命,本不可为,但……”
“但是什么?”听到他话语中暗含的希望,柳三忙急切地问。
“但这世上之事讲究的是因果循环,一福当还一报。你要救他,需拿你自身的命冒险,你可舍得?”
柳三再对高僧一拜,说,“我这条命,本就该随着族人一同死去,现在留着这性命,若能为了他一搏,也算不枉多活这几年。”
“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你当真不怕?”
“不怕。”
老者见他如此决绝,好奇道,“他是你何人?竟会让你不惜为他牺牲性命?”
柳三沉默良久,直至眼眸中有泪光隐隐,“他是我此生良人,我唯愿他得脱离苦海,无他。”
高僧叹了一口气,说,“那你随我来罢。”
他带着柳三进入寺院之内,走到一方玲珑塔前停住。这塔从外面看只有两三层楼高,可进去一看,却别空旷高大如百丈高塔,一望望不到顶。塔内漆黑一片,只有从塔顶透下来微光稍稍能打亮四周。
僧人引他站到那亮光之下,说,“你要救他,是违了天命,所以要受天刑。你要用凡夫的意志去挡天刑,若是挡得过,老衲便能渡他。”
他再一询问柳三说,“刑罚自此塔顶引来,届时会从你天灵顶贯穿至全身,若意志稍弱,就会陨身覆命,你当真考虑好了?”
“大师,我意早已决,不然也不会苦苦寻到这里了。”
“那好吧。”僧人见他神情执着,便起手祭一个法咒,用禅杖在空中书了一梵语,然后向他打去,那句梵文便化成一道金光隐没入他的胸膛。
“我已将一道佛咒加于你身,这样你便不会受到肉体伤害,但切忌心浮气躁,亦不可存半分杂念。”
柳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摒除杂欲,心净如明镜。
自从亦华走了,他在家中便只翻来覆去地只看那本琴谱,越看越心痛不已。琴谱已经谱好,可共书琴谱之人,却不在了。
亦华的心事,他不是不知道,他害怕连累他,所以才离开的,这些他都懂。柳三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徘徊在人间数百年,却不能转世,是何等的痛苦?他原本的愿望,是想与他长伴此生,可现在,他愿意放手,让他归去。只要能让他不再受苦,他甘愿为他做任何的事。
在那道滚滚天刑落下之前,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亦华的模样,只希望能渡他去彼岸,再无其他。
亦华离开柳三后,避开喧闹的人世,找了一处僻静的山谷,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就这样浑浑噩噩度日,不知今夕何年。
可那一日,突如而来的剧烈头痛将他从混沌中叫醒,亦华一惊,才察觉有人正在强渡他魂魄。
强烈的痛意放佛正如一把大斧在劈开他的头颅,他来不及想其他,只能循路急急赶过去,想亲手制止那渡魂的人。
他闯进寺庙,硬是破开了高塔的大门,涌进来的光线照亮塔内,他看见一僧人正闭目喃喃施法,半跪在地上的柳三已经失去知觉,若不是铁锁将他身体托起,他恐怕早就已经倒下。
塔顶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如密布的乌云,其中雷光闪闪,看上去像是要撕裂天空那般的可怖。
高僧的念咒声开始变得大起来,那雷鸣电闪也随之更加炽烈,最后一道刑已经蓄势待发。
就在那石火电光的一刹那间,亦华抢身前去将他救下,那雷空打在了石板之上,迸裂出一阵火光四溅。
怀中的柳三早已意识涣散,魂魄还只剩奄奄一息。亦华抱着他了无生气的身体,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柳寒烟,你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亦华将他从寺庙中带走,回到家中,可他却一病不起,性命危在旦夕。
明明是阳春三月,他的身体却如同冰窖一样寒冷。亦华想起了那时候在井下的那种刺骨的冰凉,跟现在的冷是同一种的绝望。
他只好紧紧地拥抱着他,好像他要比自己更容易像烟尘一样,一不留神就会飘散不见。
他用凡人之魂去挡天雷,无疑于用蛛网挡利剑,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如果就此放任自流,则必死无疑。
所以亦华不得不倾尽所有的修为来将他从命悬一线的危险边缘中救回来,夜以继日地将元气渡入他体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当他神魂终于不再摇摆飘摇,渐渐稳固,脱离险象之时,亦华却疲惫得开始有些意识飘忽了。
他知道自己将要耗费完所有的修为,快支撑不住了,嘴角却泛起微笑,三郎,我们总是算扯平了。
闭上眼,他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慢慢涣散,竟然有种解脱的快意,本以为会就此落入无边的黑暗,却不想进入了一片明亮的澄光之中。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在光芒中站着一人,仔细瞧来,这个人他还见过。那是阴间的司命,曾在他新死的之时,来找过他。
司命一如既往地有着冰冷的眼神和没有波澜的声调,他看着他,说,“你本是为人所害含冤而死,未尽阳寿,故阴司不能为你销籍,才致你徘徊在阴阳两道之间,你死之时,我曾这样跟你说过吧?”
亦华点点头,他自己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但事实不尽然如此。勾魂使本可将你的魂魄勾去,只不过你命中有一定数,无他人可破解,只有你自己能点化。且上苍见你大有慧根,便想看你造化留你在人间,你本可就此修仙途,可谁知却堕入了鬼道。”
司命正色道,“你前世未能死得其所,念在本来就欠你一个公道,所以如今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你重回正道,继续修行,日后可得道成仙,要么还你一世阳寿,入人间轮回,然后了却此生。”
“成仙,入凡,你要如何选择?”
亦华恍恍惚惚听来,半解其意,却已明白了自己命中的定数是什么,他望向对方的眼神澄澈清明,却透着一股坚定,跟某一个人很像。
他说,“我愿落入轮回,陪他这一世。”
司命听罢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
“你去吧。”
他抬手用力一挥,亦华便被震出他所设结界,清明幻象统统不见,他重新被红尘所环绕,又回到了人间。
他马不停蹄地上路,穿越千里河山,跋涉上皑皑雪山,终于寻到了那座冰棺,它被深埋在白雪深处,躲过了无情的时光。
百年已逝,而冰棺中那少年的容颜不改,从容而稚嫩,仿若昨日才睡去的一般。
他轻轻抚着那冰棺的一角,望着多年前的自己,心底竟生出一股怜惜之意来。
亦华啊亦华,你究竟是前世犯了什么罪孽,才招致这般福薄命浅,以至于死后还要辗转飘零。
可如今,却又何德何能,得有这样一个愿意为你陨身覆命的人?
这具身体,他只能回去一次,一旦做出抉择,就再也无法回头。
亦华最后一次燃起业火将起冰雪融尽,望着那个相似而又不相似的自己,然后纵身一跃。
百年修行一朝弃,甘为余生共枕人。
柳三在睡梦之中,起初全身如同在冰窖里一般刺骨寒冷,到了后来,身上便忽冷忽热,如在冰窖火炉上来地回煎熬。
突然间,他感觉一阵暖意从脚底生发,缓缓如一缕春风般吹拂过全身,所到之处,病痛消解大半。
他迷糊中昏睡了十余日,半梦半醒,辗转床榻,待清醒过来,病竟自行好了。
他犹记得在病中,有人在梦里低低地唤自己的名字。
三郎,三郎。
那人朱唇轻启,吐息如兰。一柄红檀扇妖冶艳丽,抵在他皓白的贝齿间。
不依不舍,缠绵入骨。
一觉醒来,却已不见了那梦中之人,心下一阵惆怅。
正茫然若失间,一人从门外走进来,端着铜脸盆,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你醒了?”他问,眼底的泪痣晃晃欲坠。
柳三将他望牢,看了许久,只这一眼,却已仿佛穿越了重重的时光。
那少年容貌与亦华有八分相像,少了些狷狂妩媚,多了些清丽天真。他便知道,那是百年前的他。
最初的他。
“我若在生前遇到你,便好了。”
那少年亦回望他,灿然一笑,霎时间,庭院中繁花尽开,刹那芳华。
最好的时光,不负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好你。
这一世,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娇妻美妾,也没有侍从环绕身侧,但至少,我拥有你掌心的温度,和长情的陪伴。
最后嗜雅如命的雅鬼,没有醉死在风流乡,却归于了布衣。
你我的结局无关风雅,却已是最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