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来的戏班子是京城里有名的春和班，早便没了座。

秦衍之只着了一身素色长衫，报了赵明寰的名号，就有人领着他去了二楼雅座里。

旁边已经坐了些人。

云锦。

想来也是哪家富贵公子。

秦衍之堪堪落座，便听见旁座有人轻声说话:“哟，不是秦老板么？”

他极轻微偏了头，然后瞧见对方眼里的轻慢与嘲讽。

“听说同赵家小公子走得极近。”

“近到同一床锦被里你说近不近？”便是哄堂大笑，手掌拍桌面的畅快声音。

秦衍之冷笑一声，只当做没听见。这些人纨绔倒是闲得很呐，跟厨房里的老妈子似的。

“瞧这身段儿，只怕是倌馆里的也不若他软呐。”

秦衍之好戏文，也知道同这些人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来，只是平白脏了自己的耳朵。

“啧啧，几位公子——”

秦衍之回身，瞧见赵明寰在身后站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眼底里是他未曾见过的冷冽:“这么嘴碎，不怕被恶鬼剪了舌头去？”

众人噤声，虽是故意挤兑秦衍之，却也没想同赵明寰交恶。于是也只强自哼哼一声，喝茶听戏。

赵明寰倒是没想到自己这般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衍之，会同他招来如此闲言碎语。他瞥一眼一旁淡然喝茶的秦衍之，瞧不出什么情绪来，轻声喊他:“衍之。”

秦衍之放了茶盅，只道:“听戏。”

台上的戏子挥着水袖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文中的情爱难断，赵明寰却只痴痴眷恋着身旁的秦衍之。眉目清淡，却又勾人至极。

曲终人散，秦衍之待人潮散了个干净才慢吞吞下了楼梯，这才觉出下起雨来。

公子小姐们自是有车马备着，寻常人家有伞的撑了伞便走了，剩下的要么冒雨前行要么在屋檐底下等雨停。

有些冷，秦衍之呵了呵手，打算着雨小了些再回去。

一旁却伸出一把伞来，赵明寰。

他道:“这么大雨，我送送你吧。”

秦衍之撑了伞，不言语，赵明寰便也撑伞紧跟他身后。

赵大很有眼力见儿地没立即跟上。

雨下得大，淅淅沥沥落在伞面上发出砰砰声来。有人家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在这夜色里漫开薄薄一层，渺茫飘散在这黑沉夜幕里。

“秦衍之。”

“嗯。”

“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秦衍之很是淡漠地答:“没有。”

“我方才听戏，里头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便想这唱词分明就是我的心境。我也并非只是想要同你闹一闹，你若不信，我也只好剖开我的心来给你瞧瞧。”赵明寰在身后，眼底情深，瞧着秦衍之淡薄的身影氤氲在这雨夜里，竟觉词穷.。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秦衍之只管自己往前走，雨水湿了衣衫也不觉冷气入骨。

赵明寰听不见他的回应，心里头没来由有些发慌，道:“秦衍之，你说说话，好不好？”

“赵明寰。”秦衍之艰涩开口。

“我在。”

我在我在。

“不是我不愿意，是上天不成全。”

“哪里来的什么山妖精怪，上天宿命，我不信！”

秦衍之极为短促地一声呵笑，不答话。

赵明寰在他身后，听见了，只当秦衍之笑他狂妄，霎时面色红烫起来，赌气似的喊他:“秦衍之！我没说胡话。”

“我知道。”仍是极淡听不出喜怒来。

世人不惧，只因不知。便去抗拒，便去耻笑，那些他以为不存在的东西。

第二日晴好，半分不见昨夜里的雨势。晨光划破云层间四散开来，热烫又灼人眼。

赵明寰也丝毫没有昨夜里自己似乎是被心上人拒绝了的悒郁，不知揣了件儿什么东西便进了秦记当铺去。

屋檐还滴滴答答着昨夜的雨水。

赵明寰在门口便喊:“衍之衍之，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秦衍之没想到这人来得这么早，还带着几分朦胧睡意来。

赵明寰瞧着，觉得甚是可爱。开了柜台旁的小门，便迈了进去。

秦衍之见他这么自来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倒要瞧瞧他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宝晋斋法帖。

秦衍之几乎不敢用太大气力，生怕损坏了书页。这是前朝书法大家的拓本，后因战乱损毁大半，剩下的皆是千金难求。

竟是真的！

秦衍之小心翻看着，情绪难掩:“你哪里来的？”

赵明寰小心翼翼瞧着他的面色，不无邀功之意:“我爹先前做生意走南闯北，难免给他瞎猫碰上死耗子。”

原是如此。秦衍之将《宝晋斋法帖》又还给了赵明寰，道:“这东西，我这寒酸小店着实是收不起。”

赵明寰见他变了脸色:“我爹又不懂这些，给了他也平白糟蹋——”

“小兔崽子！”

只听一声暴呵，便见人迅疾进了铺子闯到面前来，身后还跟着慌慌张张的赵大:“老爷息怒呀！”

赵明寰一个哆哆嗦嗦回身，便瞧见自家那凶神恶煞的爹来。

“……爹？”

“娘的个小兔崽子，这都多久了也不见你有半分成效，主意倒是打得好呐。”赵家老爷一反手便拧了赵明寰的耳朵。

赵明寰瞧见秦衍之还在面前，给自家爹使眼色，要收拾待回了府收拾，这像是个什么话嘛。

“你还晓得难堪！你说，你娘的如意簪是不是给你拿了？”

赵明寰自己屋子里的东西被自己搜罗完了，便打上了自家娘亲主意。赵夫人平日素来疼爱自己这小儿子，自是随他取用。只是么，这赵老爷也最爱赵夫人，自家这不成器的小儿子愿怎么折腾随他，唯有一点，不能动赵夫人半点东西。更莫要说，这还是他自己送的。

赵明寰见自家父亲没有半分要收手的意思，干脆便耍起赖来:“爹，你再这样我便告诉娘亲了。”

赵家老爷悻悻然，收了手:“给我回府去。”

秦衍之平白瞧了一场闹剧，拿起一旁的《宝晋斋法帖》递给赵老爷，道:“这个还望赵老爷妥善收好。”

赵老爷接过来，道:“叫秦老板见笑了。”

赵明寰在一旁揉着耳朵，委委屈屈看他:“衍之。”

话未说完，便生生被赵老爷拖走。

可他分明瞧见秦衍之在他转过身子那一瞬勾起的三分笑意，他若笑了，这顿打也算没白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