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着实烦人，烦到秦衍之几乎想关了店门。

“秦老板你去见见我家公子吧。”

“老爷昨日是当真气上头了，请了家法，连夫人也拦不住。”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头也一抽一抽地疼。”

“秦老板你说，我家公子这么矜贵，这么挨了一顿打如今是走不得坐不得，只能卧在床上。”

——巧了，倒是巴不得他就在张府中待着莫要出来烦扰他。

秦衍之腹诽。

“我家公子平日里朋友也不多，就秦老板一个。秦老板行行好，便去瞧瞧他吧。”

——嗯，一个？

莫说是他，便是鬼怪，也不肯信。

“秦老板——”赵大仰着头瞧柜台里头的秦衍之。

秦衍之“嗯？”一声，仿若这才听见赵大问话。

赵大叹一口气，这秦老板怎么这么难说服。转念又想到自家公子殷殷切切的眼神，复又开口再说一遍。

这会秦衍之倒是真切听了个明白，然后只冷淡“哦”一声，再没下文。

这态度，赵大也觉出对方话中的意思。于是他索性也不再说这些废话，便找了条空矮凳，坐在堂前，只等秦衍之何时松了口何时走。

这一双主仆……真是。

秦衍之头疼得很，难得少了赵明寰的聒噪，平白还多了个碍眼的，叫他连古籍也看不进去。终于软下心肠，道:“我得了空便去看望他。”

赵大得了话，作揖道谢，便往赵府回。

赵明寰趴在松软的床褥间百无聊赖，终于等来赵大，他安安静静听完，蹙眉，道:“他说了是什么时候么？”

“……没有。”

当真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明寰长叹，这一等还不知要等到哪个年岁去。

秦衍之一整日店里都清净得很，本就是小店，往常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前些日子吵闹惯了，如今静下来，隐隐有些怅惘。他翻着账簿对账，拿了干净的抹布擦净积压起来的灰尘，竟惊觉日子有些难熬起来。

他复又想到赵明寰，忆起昨日里赵老爷的腾腾怒气，晨间赵大说他卧床不起，又忧心起他的伤势来。

这么有的没的消磨掉小半天，书也看不进心里去，到最后反倒真起了想去瞧瞧他的心思来。

只是这念头将将冒出来，秦衍之便骂自己，虎毒不食子，到底是亲骨肉想来赵老爷也下不起狠手来，指不定是赵明寰差了赵大来一通添油加醋想哄他亲自去见他。

赵明寰当真是冤枉呐。他家那狠心的爹当真是怒了，半分不顾及父子情分。

他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得，命赵大找了些志怪奇闻翻看打发时间。他也不指望着秦衍之来瞧瞧他了，心下郁卒，连食欲也稍减了几分。

那日夜里月色通透，赵明寰白日里睡得多了还不困。

屋子里灯火通明，下人都睡了，四周静极。赵明寰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妄图会周公。

然后他便瞧见秦衍之。

“衍之？”

赵明寰声音放得轻，生怕惊扰了他。

“嗯。”

竟真是秦衍之！赵明寰撑着身子急欲起身，却忘了前几日被自家父亲疼爱过的臀，牵扯了伤口又跌回被褥里。

——真是丢人呐。

赵家小公子欲哭无泪，当真是什么不体面的模样都叫他见过了。

秦衍之瞧见赵明寰那一瞬便有些悔了，瞧着分明是一副生龙活虎能够胡作非为的模样。轻声呵斥他:“莫要乱动！”

赵明寰委屈着望进他眼底，小声求某人的爱怜:“疼。”

秦衍之快步走到他床前，伸了手便要掀开他的被子来。

赵明寰眼疾手快，截住他的动作，他伤在那种地方，到底有几分难堪的。

秦衍之收了手，冷冷盯着他，道:“我瞧不得谁瞧得？替你换药的貌美小丫鬟？”

听出话里几分酸味来，赵明寰喜笑颜开:“换药的都是我娘亲，你莫要胡乱吃醋。”

话毕，他才想起问题所在来:“咦，衍之，这深更半夜的你如何进得我屋子里来的？”

眼前人还是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他就晓得自己不该来的。沉默许久，他才道:“先前我编故事哄你，你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你也承认了是哄我呀。”

秦衍之敛了神色，道:“我没有哄你，这世间，当真是有精怪的。”

赵明寰撑得手有些累了，伸了只手来活动着，然后偏过头去瞧秦衍之，很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今日我还瞧见个奇怪的妖，叫做羽衣人，能使男子生子，你说奇不奇？”

见人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秦衍之当即掀了赵明寰的锦被，咬破手指。

赵明寰几乎没来得及阻断他的动作，叫了一声“衍之”便瞧见他手指尖儿溢出的一滴新鲜又艳红着的血珠子。划破这秋日里的夜色，滚落近他的伤口中。

他是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伤口合拢生长，他伸手去碰了碰，不疼。

赵明寰大惊，唤他:“衍之！”

“你问我是怎生进来的，我化作原身飞过院墙躲过守卫，进到你的屋子里。”

“赵明寰，我便是妖。”

“你怕，还是不怕？”

赵明寰张着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懂怎么秦衍之就成了妖……？

他翻身坐起来，瞧着眼前分明是在逼问他却在眼底泄出几分惧意的人来。

惧怕什么，怕他说怕么？

那有这样自乱阵脚的妖。

于是赵明寰道:“怕。”

秦衍之于是也无半分留恋，转身便要走。

赵明寰急了，从床榻上跳下来直扑到秦衍之背上去，大声喊叫:“——是假的！”然后死死缠着他不肯放了手:“你不许走。”

“你是妖那也是好妖。”

“你是妖我也喜欢你。”

他分明瞧见他转身时的颤抖与决绝之意。

秦衍之站定，护住身后的人免得他跌下去，颤着嗓音:“你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错，是我错。”赵明寰环住他的肩认错认得从善如流，撒着娇，“你莫气，是我不好。”

——我分明知道，你是背负了怎样的情深与全然的信任。

——是我不好。

赵明寰被秦衍之重新放回床褥上，他却生怕他被自己方才的话气跑了似的，捉了他的手不肯放，问:“那你原身是什么？”

“青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