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变作了一只鬼，大约在半刻钟前。

若真是讲起来，他的故事当真有些凄惨，毕竟这是一个没有按着套路走的故事。

程允同东街的赵家少爷在一起有年余了，起初他是贪图赵家钱财，赵乾图他一副好身子。

陆地行舟，好不快活。

哪想一来二去，赵乾却当真对程允生出些微妙的心思来。

然赵家主母是不允的，自家儿子往后可是要高中状元，娶京中闺秀小姐的，怎么能耽误在个兔儿爷身上。

于是程允都没来得及一表真情，便被赵乾母亲找来杀手结果了性命。

他走得没有半分痛楚，一线封喉，当即咽气。

若是平常，程允定然要赞一声:“少侠好身手。”

如今他却叹不起来，毕竟这法子是用在他身上的。程允起初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飘在半空中眼睁睁瞧着赵夫人走进他的屋子，伸出青葱白嫩的食指探他鼻息，然后笑:“好。”

程允大声呼喊:“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仍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然后程允看见有人抬了他的身体，随意裹在草席里扔去了乱葬岗，他一路跟着，看见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几只野狗，撕碎了他的身子，分着吃了。

于是程允终于相信，自己是真的死了。

只是自己这死状，未免太惨烈又太窝囊了些。

他不无郁卒地往自己那间宅子飘去，那是赵朔给他置办的。他便又想起画本子里女子遇难总是有英雄相救，成就一番姻缘美事。怎么到了他这里，倒是成了这副鬼样子。

哦，当真是个鬼样子。

画本子害人不浅，程允这么想，于是想不若去烧了那些画本，免得再祸害人。反正他也成了一只鬼，没人能管得住他。

程允便猛然一个激灵，想起人间有官差，阴间也是有鬼差的，一如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他吓着了，他到底还是贪恋人间，以及现下这幅没有拘束的模样。赶紧飘回自家宅子，躲上房梁。

程允这一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他分明记得自己就是打了个盹儿。哪知他在夜市上头飘着，竟都瞧见橙红的橘子来，不想就进了秋日里。

程允一个人玩儿得很是起兴，反正是没人能瞧得见他。

“欸，哪里来的新鬼？”

程允猛然听见有人同他说话，却又想没人瞧得见他，复又往前去。

“我说——”

程允这才听明白，是有人同他说话，很是新奇地转过身子:“你能瞧见我？”

猛然又胆颤起来，支吾着:“你，你是人是鬼？”

于是便听那人一声嗤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胆小的鬼。”

程允一低头，便瞧见对方那片在月色底下没有影子的地，很是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听人讲过，有捉鬼的道士。”

那鬼听他这么说，猛然阴恻恻笑着，露出森森白牙叫程允一阵恶寒:“那你有没有听人讲过——”

“什么？”

“——吃鬼的恶鬼。”

程允心下大骇，闻言便要跑。

啊呀天呐，人间本就不好过了，不想鬼界也这么难混。

见程允欲逃，那鬼也不玩闹了，收了恶相嘲讽道:“啧啧，真是只无趣的小鬼。”

程允叫他这么一吓，几乎魂魄溃散。埋怨地瞧着他:“好歹给个新手指引啊，知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鬼你还吓我。”

“哟，那你叫什么？”

“程允。”

“怎么死的？”

程允突然觉得世界变化得好快啊，可是这么淡定地亲口讲出自己的死法是不是显得太不尊重自己了，于是道:“路遇山贼，我救一个姑娘死的。”

“行了吧，我都看见了。”

程允瞪着面前这鬼。

“是啊，我当时就在你家。”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哦，问顺口了。”

“那你想不想去赵府瞧一瞧？”

去见一见自己还活着的旧情人？程允觉得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

程允先前是觉得自己在赵乾心中该是有些分量的，永州城临近长安，天子脚下，房价还是很贵的，他都愿意为自己置办一所宅子。可见还是用心的。

他只当自己会见赵乾为自己衣带渐宽人消瘦的模样，他都想好安慰的说辞了，却听见他屋子里阵阵喘息声。

程允黑着一张脸，旁边的那鬼还说着风凉话:“啧啧，被翻红浪，只见新人笑未闻旧人哭。”

“消停些。”程允瞪他。

那鬼耸肩，然后噤声，冷笑道:“赵家薄情人，你竟也敢同他们交心。”

程允听着，不答话。

二鬼在这夜色里晃荡，整个永州城内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更夫打更报时的声音。

程允不想还能碰见别的鬼来，还是个娇俏的女鬼，蔻丹红胭脂浓。

“咦，赵二你哪里捡来这么可口的小鬼？”那女鬼娇滴滴笑着，眸子在程允身上打量着。程允叫她盯得畏缩，又朝身旁这鬼身后躲了躲，暗想，原来他叫做赵二。

赵二瞥她一眼，道:“哪里可口了？蠢死了。”

程允怒:“我哪里蠢了？！”

“哦，你不蠢。”赵二轻飘飘瞧他一眼，“你还不躲回去？小心她吞了你。”

于是程允怂了，又缩回他身后。

“你瞧，还说自己不蠢。”

……

程允这才明了自己竟是被这鬼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了，还能不能好好做鬼了？

那女鬼掩面嗤嗤笑着:“倒是好玩儿。”

程允一想到自己又是被愚弄又是被嘲笑，只觉自己鬼途漫漫。

“程允。”赵二喊。

“嗯。”

“你想不想复仇。”

程允瑟缩:“……别了吧。”

“可是你做了鬼这是你的特权，那女人杀了你你竟不恨她？”

“你说的很有道理。”程允点头，他有些动心了。

“走吧，我带你去。”

程允见他这便要走，抱了一旁的柱子，缩着脑袋:“还是不要了吧……”他可是一只淳善的鬼来着。

赵二被他气笑:“那你做鬼做什么？你投胎去啊。”

“我就是找不到投胎的路才做了只野鬼么。”程允理直气壮。

赵二无言，面无表情。

可是程允想了想，做鬼还是要有做鬼的规矩的，不能这么没有骨气，于是道:“明夜子时，我在赵府等你。”

赵二懒懒瞥他一眼，显是不信。

“哦呦，你好歹给我个适应的时间嘛！”第一次害人，想想还是有些小激动的，程允道。

赵二便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