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坐在赵乾住处的屋檐上，揭了瓦片瞧着底下睡得正香浓的自己从前的情人，又悠悠盯着远处碎宝石似的星子。

赵二嗤笑一声:“舍不得了？”

程允心底难受，到底曾经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低声道:“下不去手，不是舍不得。”

他如今虽是做了鬼，也是只有良知的鬼，便是吓吓他略施惩戒也下不去手。

“我其实也没有多喜欢他。”程允此情此景下，竟有些想要同面前这只他只晓得名字的鬼交心，“我原也只不过贪图赵家钱财，算不得多问心无愧。如今这个场面，也算是我自己自作自受了。”

赵二在一旁屏息听着，道:“早便知你不敢，本还有个能做回人的法子告诉你。”

“什么法子。”

“亥时最末时分，你只需喊那人名字，那人若是应了，你便可夺了他的身子，由他代你做鬼。”

“那你们怎么不用这法子。”

“至阴之时至阴之地，哪来这么凑巧。何况这身子不是自己的，用起来自然不便，鬼本阴气重，寻常肉身受阴气侵蚀怕也活不了多久。生死调换本就乱了纲常，许多鬼游离世间只是心愿未了罢了，也非刻意作乱。”

程允身子后仰，手掌撑着瓦片以做支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二瞧着他，忽而笑道:“罢了，带你去个地方。”

“嗯，什么地方？”

“我许久没吃过东西了，虽然我也不大需要这个但是你倘若是带我去云辉阁吃糕点我便勉为其难跟你去了。”

“欸欸你说话呀！”

赵二被他扰得头大，蹬他:“吵死人了。”

程允讪讪，摸摸鼻子跟上他:“什么人，分明是鬼。”

程允随着他拐进一座破落的城隍庙，寻了棵高树倚着树干坐着。

阴森森的还有点儿小吓人。

所以其实程允到现在都还没适应自己其实已经是鬼了的事实，所以到底还有什么是比他本身还吓人的？

秋风瑟瑟，南方依旧枝繁叶茂。

“来喝秋风？”程允瞧一眼身旁的赵二，这和他想的在云辉阁有美婢侍奉好酒好吃食相伴完全不一样啊！

“再等等。”

果然，不过一盏茶时间，便见一人提着不知什么东西窸窸窣窣过来。

那人粗布麻衣，将城隍庙前久积的枯枝落叶扫净，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果盘来，摆满时令鲜果拜了三拜。

程允疑惑:“他在做什么？拜神怎么来这么个破落的城隍庙。”

“你且看。”

程允便噤声，仔细瞧那人。

只见那人拿出火石，将引线点着。引线带着火花劈里啪啦便燃起来，那人迅速捡起被搁置在地上的竹竿。

程允瞧竹竿那头似是栓了个灯笼，却又不像，哪有这样漏风的灯笼？

引线燃烧，很快便燃到尽头，只听一声炸响，那叠了三层的东西便极速旋转起来。顶上伞柄周身填了火药，被引线引燃以后也旋转起来，带着燃烧的火焰。

火焰同伞柄一同，似是下了一场漫天的烟火。

又听得“咯噔”一声，仿若什么机关被触发了似的。

果然，只见一个人偶从伞柄中间掉落悬挂着。连着这人偶四周也有斑斓的画片一同掉落，在这飞速旋转的烟火间隙里程允瞧见那画片竟是讲了个关云长败走麦城的故事。

“呀！”程允叹一声，火光映着面色，他道，“我竟不知还有这等技法。”

赵二睨他一眼，道:“本也不是演给人看到。”

“唔？”

程允看得兴起，猛然瞧见一旁的果盘边坐了许多野鬼，手里剥着蜜橘边吃边瞧，嘴里还叫好声不绝。里头竟有先前他与赵二一起碰见的那妖冶女鬼。

一刻钟后，第二层也被引燃，讲了个草船借箭的故事。

程允很是稀奇，道:“这是什么戏法？”

“药发傀儡。”

“傀儡戏？”

“前朝很是兴盛，如今技艺几近失传，少有懂得的人。”

“可这夜半时分——”

赵二短促笑一声:“你以为当真是平白给你看的？”

不多时，第三幕傀儡戏也演完，只剩火药余烬燃烧的毕剥声。那眼傀儡戏的人将竹竿放置一旁，又拜了三拜，将一张纸条藏到一旁石狮底下的缝隙了，提溜着那竹竿便往回走。

戏散，许多鬼伸着懒腰便四散开了，也有好事的鬼将那纸抽出来，上头竟写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这是何意？”程允听着前头的鬼们七嘴八舌吵闹着，问赵二。

二鬼从树上跳下来，也慢慢悠悠往宅邸去。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如今你吃了人家贡果看了人家的傀儡戏，自是要替人做事。”

庙宇本是连接鬼神的地方，如今呼神不行便只剩下唤鬼了。

程允这才恍然:“所以这是要暗害那人的生辰八字？”

赵二笑，不答话。

程允嘟囔:“你们鬼真是麻烦。”

“嗯？”赵二皱眉。

程允赶忙改了话头:“我们鬼，我们。”

“可是这傀儡戏真好看。”程允跟上去，道，“不想竟等我死后才有幸得了见识。”

“往后我也可以带你来看。”

“真的？”

“总有求鬼做事的时候，可不止这些杂耍技艺。”

程允点头:“我从前还听人讲过打铁花，气势恢宏磅礴，好想瞧一瞧。”

赵二笑:“这个我也见过，在淮阳河，离这里大约小半月脚程。”

“当真？”程允惊喜，央求他，“你带我一起去瞧一瞧吧。”

“嗯。”

“你都去过些什么地方？”程允道，“怎么你什么都晓得什么都见过？”

“哦，那是因为我死得早。”

程允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哪知赵二大笑:“只知你是个胆小的鬼，还不知你竟也是只玩笑也开不得的鬼。”

程允:……怪我咯。

赵二送程允到得他的宅邸前，戏谑道:“我便走了，胆小鬼。”

程允忸怩红着脸，支吾道:“你瞧这宅子这么大，我一个人待着也挺空的。”

赵二低低笑着，装傻:“嗯？”

程允心一横:“两个人还能做做伴打发打发时间，你意下如何？”

“这个——”赵二低头沉思，“你这寨子到底不是你的。”

“所以？”

赵二牵了他的手腕，往南去:“我家宅子是我的，你可以去我家，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程允脸红，道:“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