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上元节，赵二带了程允去了淮阳河畔陈州县。

正是新春，各处皆是一派红灯楹联喜庆之色。陈州是江南重镇，来往商贩人口众多，有许多新奇玩意儿。

程允随着他玩儿得兴起，大街小巷四处乱窜，反正也不会有人瞧得见他。

“欸欸，你能不能安分一些。”赵二时常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人，抚额很是头疼。

程允伸手去拨弄木架上的面人，道:“从前做人时便束手束脚，如今做鬼了还不许我放纵些？”

赵二没法子，便由得他去，自己跟紧面前这人免得一会儿便不见了。

戌时将至，程允见人群往一宽阔大坝涌去，只见那一片空地上用柳树枝搭了一座丈余花棚，花棚间立了一根老杆，上头绑着烟花串串烟花鞭炮。

“是要开始打铁花了么？”程允捏着赵二的衣角，很是雀跃的模样，眉眼间难掩好奇。

赵二伸手去牵了他的手，“嗯”一声。

这冬日里，打铁花艺人竟赤膊上阵，一旁的炉子熔着铁块，极热，也难怪。

骤然一旁鼓声震天，程允一个激灵，便见那老艺人手执花棒跑至花架底下，用力一挥洒，铁水便迸溅出来。滚烫的铁水触碰到细软多汁柳条便迸散开来，仿若天际细碎的星子同时堕入此刻的花棚上，流光溢彩。

同时还有龙舟艺人穿梭迸溅的铁花之下，一旁观看的百姓们皆是热切欢呼。

夜色似乎也被这绚烂的亮金色铁花映得亮透，夺人眼目，仿若一场大手笔的泼墨画。

程允盯着天幕，疑惑:“这些人不疼么？”

赵二笑:“你去问问便知。”

程允凳他一眼，明晓得他现下已然变作了鬼，还这么揶揄他。他倘若这么平白出现，那老艺人只怕吓得要魂飞魄散。

赵二从前便已经瞧过，新鲜劲儿散去，就只守在程允身旁。散漫地瞧着四下的物件儿，想要寻些有意思的，余光却瞥见一角道袍。

——道士。

赵二心下一凛，手指尖儿捏着程允的，道:“一会儿这个看完，我们便回永州去。”

程允皱眉:“这便要走？怎么这么急，我都还未尽兴。”

“我方才瞧见一个道士，还是早走为好。”

程允听着，于是也不再说话，只仔细瞧打铁花。可他一想着身旁有道士心底就着慌起来，道士不比和尚慈悲，抓住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投胎之说。于是他看着也觉得没劲起来，对赵二小声道:“我看好了，咱们便走罢。”

赵二盯着他:“再看会儿也无妨。”

程允轻轻摇头，能看这一场便是福分了，自己也不能拖累了赵二。

思及有性命之危，程允与赵二皆是加快了脚程，不出十日便回了永州。

程允回了赵二的宅子，一想到那道士远在陈州便觉得畅快，不用惦记自己这条小命日子过起来当真自由自在。

他死后越发觉得自己贪恋尘世，尤其如今心中有了牵绊。他到底记挂着赵二，不欲与他分离，如此更是珍重如今的日子。

某日夜里，赵二突然同他谈起他尚且为人的日子。

“我从前与赵乾是兄弟。”

程允很是惊讶:“我怎么不晓得？”他与赵乾一起胡混了年余，也不晓得赵家有个兄弟。

“我死了好些年了。”赵二道，“那时我恍惚醒来，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姓什么，有在这里飘荡了许久的鬼讲我是赵家二少爷，于是便都叫我赵二。”

“你叫什么名字？”

“赵朔。”

程允手撑着树干，脚在空中晃荡，眯着眼，唤:“阿朔。”

赵二也笑，亲了他的脸颊:“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晓得是赵家二少爷，便整夜守在赵家。”

“然后我便见了赵夫人，见了赵乾，渐渐找回了脑子里那些丢失的记忆来。于是我才想起，自己是被赵夫人害死的。”

程允想起自己被赵夫人找来的杀手一剑封喉的过往来，只觉这女人实在心思毒辣，不择手段，愈发心疼起赵二来。

“我是庶出，与赵乾同父。我的母亲本也是大家小姐，是父亲行商是遇见的，一见倾心，母亲便随他来了这里。我自小生得比赵乾聪慧，虽是庶出，父亲喜爱我甚于他，也教着我打理商号的事情。我母亲身子弱，没熬过风寒，在我年少时便去了。后来父亲行商时也感染恶疾，不几月便去了。偌大一个赵家便只剩我一人，赵夫人视我如眼中钉，我平日里便提防着她。哪知还是防不胜防，她买通下了，早我日常饮食中下了毒，日子长久起来已经是治不好了。我便知我命数已尽，只恨自己不能要她偿命。”

程允听着，只恨自己没有早些遇见这人，回过身揽着他，宽慰他:“阿朔莫难过，自有天道收了她的命去。”

赵二将人按进自己胸膛，倘若自己此刻还有心跳，只怕要听得他脸热起来。他下巴蹭着他的发际温存:“我带着执念，最后逃过鬼差捉拿，成了一只野鬼。我本欲报复，可我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呼吸，便告诉自己这是活生生的人，下不去手。日子蹉跎，我便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优柔寡断。”

“你分明是心善。”程允道，然后咬着牙，“这世间当真不公平，祸害遗千年。”

赵二悲悯地笑:“各有天命，天意难违。”

只是程允却隐约觉出些不对劲来，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他怎么突然同自己交代起这些过往来。他心中慌乱，道:“怎么突然同我说起这些事来？”

赵二揽着怀里的人，同他一样，手脚冰凉:“我今天瞧见先前见那道士了。”

程允还有些糊涂，哪里来的道士？又猛然想起上元节那天夜里仓皇离去，便是因为这道士，他惊讶:“莫不是跟在我们身后寻到了这里？”

赵二摇头:“我听瑶姬的意思，仿佛是赵府沾了什么精怪，这道士小有名气，特意请来的。”

“活该。”程允恨恨骂一句，又询问道，“那我们要逃么？”

“倘若能逃得自是再好不过。”赵二道，“只是若是被捉了，我想着这之前总是要同交代了我的前尘往事。”

这还什么都没做呢，程允险些红眼，骂他:“真傻。”

最坏不过一个魂飞魄散，他便同他一起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