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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路上立着一群精致可爱的花园洋房，那些个小白房子丁香桂花满地飘香，秋天到了叶子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四百四十四号这一栋听说是肖文进从前的住处，前身貌似是一个犹太人的房产，几经辗转到了肖文进的手上。

这里有肖文进许多的回忆，对于他过去的生活，尹斻知道的并不太多，然而他总是有种不情愿也必须情愿的觉悟，那就是他恐怕要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来了解肖文进。

花园里种着一棵树。一棵不太高也不太粗的树。尹斻第一次被肖文进敞开大门带进这里的时候才从王公那里回来。那天他精神状况难得稳定，路上戴耳机听贝多芬，下了车子自己拎起书包老老实实地跟在肖文进后头。

推开大门，走过小道，蜿蜒来到花园，正在春光明媚，气温宜人，肖文进看了一会儿花园里的那棵树。如今长到这样的高度，如果他的儿子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

他在这里种过一棵树。也在这里向阳台望过去，看到妻子在学织围巾。

红色的围巾。

太阳光偏移了几分，打到了眼皮上，肖文进还站在那里，尹斻走到树下，把书包扔在地上，然后就坐在树下看书。

太阳光下沉了几分，中午时肖文进动手炒了两个简单的家常小菜，尹斻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手本领，吃起来味道就如同肖文进这个人似的，透着一股子说不清楚的腐朽味道，令人难过。

肖文进做饭并不好吃。

尹斻的食量不太大，大中午的好光景他却像只小猫儿似的吸溜米汤。

他咀嚼青菜的声音很特别。

兔子一样：沙沙沙、咯吱咯吱、沙沙沙……

肖文进眉头轻微地动了动，尹斻抬起眼神看看他，眨眨眼睛。

沙沙沙、咯吱咯吱、沙沙沙……

十多岁的好年纪，瘦得一把骨头了也还是好的年纪。

他生长得精致漂亮，这是肖文进不多的喜欢的地方。

恰到好处卷曲而柔顺的头发，深眼窝儿，透着蓝绿光泽的眼珠子，高鼻梁儿和一张漂亮的嘴巴。

脖子也好看得紧，握在手里能察觉到血脉随着心情跳动。

日光照得这个穿白色衬衫的少年人更妙，而他放下碗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做饭真不好吃。

下午的时光总是在天边的云彩上流失，肖文进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里有一点儿困了。

尹斻跪坐在他的脚下，正在念着抒情的诗歌。

听起来像是个在不断讲着情话的少年郎。

爱情在诗歌里被描绘得十分可爱，谁不想要最好的这样东西呢，哪怕是这样被文学描绘出来的谎话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些都只是一个假象。

然而年轻人似乎都还向往着。

向往着、向往着。向往什么呢？

肖文进垂下眼光看着脚下的人，尹斻若有所觉，合上了诗集，也抬头看他。

那是一种询问的眼神。

肖文进懒得动弹，但只要他的眼神稍稍闪过那么一丁点儿尹斻也能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于是他开始宽衣解带，他身上的皮肤是白皙的，白得透光，白得像是让人焦躁。

他蹭过来一些，脑袋蹭到肖文进的大腿上，讨好一样地磨蹭着，如果再发出些“呼噜噜”的声音那就更好了。

肖文进突然抓起了他的头发。

那种缱绻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细细密密的声音听着那样煽情，情欲是一个好东西，一个人能寻找的快乐本就不太多。

日光偏移，落在尹斻的肩胛骨上，落到他身上的光亮照亮了他整个人的情状，没有隐藏。

肖文进松开抓着的头发，尹斻的头依靠在他的腿边上，慢慢地喘匀了气。

他靠着肖文进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拿起身边的诗集继续念着。

肖文进的困意没有了，他起身走出去，身后跟着一个赤裸裸地少年。

尹斻用他的眼睛继续询问着。

肖文进没有再搭理他。

这很不错，少年返回去穿上衣裤，把诗集归还原来的位置，他跑出去，在草地上没什么意义的奔跑了一会儿。

这天很有趣儿，王公对他也不如平常苛刻。

肖文进的儿子并不喜欢运动，倒是肖文进会愿意打打羽毛球，尹斻跑到了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样的眼光倒不是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肖文进若有所思。

真诚和坦白的眼光其实是可爱的。

天边染红了一点点，肖文进找到了两把旧球拍，灰尘扬了满屋子。

尹斻依旧没有笑过。

但是他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人不能长期的任由一种绝望统治自己，因为还想要活着和享受活着的感觉，就必须要去感受到一些快乐。

但如果放弃抵抗都不能改变现状呢？

有一种人生上的困境正被面临着。

尹斻觉得自己还可以有一些的时间去考虑这个难题。

春风终于快要吹进北国的时候，肖文进带着尹斻飞去了，那里还正处于冬季的状态，景色又是另一份的情致。

肖文进在那里有几个工厂，他已经发现了尹斻在听工程师讲到的一些技术问题时总是听得专注，眼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见过的光芒。

尹斻很喜欢肖文进的一间工厂，但是他没有说。这件事情对肖文进而言无关紧要。

断电了。烛光摇曳。烛火下的尹斻的脸似曾相识。

肖文进伸出手摸了摸，很快就已经认识到这并不是他脑海里正想着的那个人。

但是血脉或许真就是这样神奇，他与他的父亲有着相同的兴趣，也有着相同的温柔而疏远的笑容。

只不过不知从何而来的那种卑劣的个性令人大失所望胃口倒尽。

尹斻没有费眼睛去看那些图纸，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来休息。

空荡荡的一间房子里只剩下他和肖文进两个人，老实说在他的内心里是很不愿意在这样的一个月黑风高心中空荡的夜晚同肖文进共处一室的。

他有种空虚的感受，饥饿，干渴，冰冻。

他有种冲向生命尽头的冲动。

那些空洞比病痛和伤害更叫人害怕。

如果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带着这些，那该有多浪费啊！

尹斻睁开眼，屋子里已经完全的陷入到了黑暗。肖文进呼吸的声音让他退缩。

今天晚上他的胃口依旧很不好，身体也不舒服，他非常非常的不愿意肖文进动他一下。

黑暗中，肖文进出声儿了。

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哪年生的来着？”

“78年。”尹斻回答。身体依然紧靠着椅背，是活人就会有犯懒困乏的时候，他这时也才发现自己的抗拒有多么的不可理喻。

反抗命运有用么？

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

“哦。78年的……”肖文进应着，可能还点了点头。

“……”

沉默。

黑暗中的时间好像是也变得缓慢了、浓稠了，尹斻的肉体正在下坠，他很不喜欢四肢无力的感觉，没人会喜欢，但是偏偏，不只有精神上的打击让他不能自控的过于悲观或者亢奋，肉体上的折磨已经把他掏得半空，他不希望自己会成为夭折的那一个，但在大部分时候他却任其发生，毫不在乎。

电灯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室内又一次亮堂堂的了，肖文进的眼睛是咄咄逼人的讨厌，但尹斻很庆幸看得见这些恶意。

他讨厌自己的心理处在一种脆弱无救，然而事实上科学的来讲男性也有周期性的情绪失调，所以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尹斻讨厌的事情不少。现在肖文进向他靠近了，他心里的那种反感也在上升。

让人焦躁。

让人讨厌！

他闭上眼睛，紧紧闭起来，放在椅子边上的双手握拳，肖文进低下来一些观察着他，很少，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这副表情。

嗡嗡作响。肖文进问他一句话，尹斻突然涌起一股怒火来。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撞到了肖文进的鼻子，破口大骂。

肖文进镇静地望着他发疯。

怒火让人脸色红润。至少他能够让尹斻的脸色变得红润一些。

他骂人的词汇有很多，不太脏，但是字字诛心。

外面的总工好像是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推门进来。

有哪个男孩子在家没被臭揍过几顿？

总工对这事儿看的并不严重，但是出于人情还是要拦一拦的。

那个模样儿讨人喜欢的小小子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颤抖着，总工笑着过去拉他起来，就听到肖老板低声呵斥道：“让他自己站起来。”

总工的手顿了顿，还是虚扶了一下。

把手拿开，尹斻的笑容让人感到惊悚。

他笑的时候笑声也很瘆人。

但是他究竟都在笑什么呢？

这个没有人知道。